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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小健：塞尚及塞尚之后
时间：2023年05月18日 作者：焦小健 来源：焦小健 Art Studio
当代艺术在今天己经不再让中国人陌生了，我们能感受到当代艺术对生活的影响和启发。追述历史时我们还是会想到百年之前的法国画家塞尚。曾经有人问：假如现代艺术之父不是塞尚，那么艺术史会怎么走？历史没有假如。现代艺术没有塞尚会改写，今天当代艺术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我还是有感于塞尚绘画的革命创新是从古典绘画中找的资源，而毕加索，马蒂斯的发展又是从塞尚那儿找的资源。这使我的讲座述说塞尚像讲故事那般演绎这段有趣的现代画史的时候，会带上今天我们这个时代重读塞尚的新理解：即美术史不是线性的，画画从古到今都是有关联的。
塞尚出生之前巴黎已经成为了世界艺术中心。那是世人景仰、大师辈出，无比辉煌的年代。前有自然派的风景画代表人物柯罗，后有浪漫主义大师德拉克罗瓦，古典主义巨匠安格尔，现实主义高手库尔贝，还有才华横溢极具现代风格的马奈和印象派大师莫奈。这时出现的塞尚和前面大师相比，命运如果不让他另辟新径仿佛他就不是历史天选之人。那时的绘画也似乎完美的无路可走，真的好像黑格尔断言的艺术要终结了，所以塞尚的早期画风一出手就与历史的标杆千差万别。当时人们看不懂，认为他的画风是野蛮和拙劣的。他从库尔贝那儿学来的使用刮刀画画像是绘画的屠杀，百年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种画风叫“表现”，方法叫“概括”。今天当代绘画的展览里不知多少画风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纽约现代艺术馆为了给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派找到“表现”的鼻祖，特地选择了塞尚早期作品《读报的父亲肖像》挂在波洛克和徳库宁的画前面。
可是塞尚的故事不止于这些。塞尚的学艺道路开始几乎是在博物馆美术史中进行的。少年时，他画过春夏秋冬四个希腊女神，约三米多高的壁画，他有非常好的画人体素描的本事，读过法律，会写十四行诗，和左拉是少年伙伴。塞尚的青年时代画了许多充满浪漫想像的凶杀，暴力的题材，他这是受博物馆影响所作的创作。经他一画，都成了表现派的画，当然，那时还没“表现”这个说法。这个充满了古典气质巴黎外省人，当初也被印象派画法革命性的举动吸引，第一届印象派画展他就送了一幅《吊死鬼之屋》参展。塞尚还有过一段经历，就是向印象派老大哥毕沙罗学习外出写生风景，他们俩一同写生了好几年。这段历史正好给我们今天的讲座的提供了重要的对比资料，让我们从二人的写生中去看塞尚和印象派画家的区别。
曾经许多人分析塞尚都说到了他的革命性和先锋精神，与传统的决裂和破坏。但是事实上塞尚是个传统主义者。你看毕沙罗，他像所有印象派画家一样通过色彩变革来描绘日常与自然。他的画法正从土色系厚重的色彩转向了原色的交织。印象派画家的举动在当时是具有革命性的。但是塞尚不同，他是带着博物馆的古典气息参加印象派阵营的，他也被印象派画家的色彩革命吸引。开始阶段，塞尚还认真地临摹过毕沙罗的风景，也打算向毕沙罗学习。当塞尚从写生风景回到自己追求时，他和毕沙罗走的完全不是一条道了。
毕沙罗的风景画的是清晰可见的房屋和梨花树，色彩重叠朦胧，空间可以往纵深发展，明亮和谐又生动。塞尚的风景就不是这样了，线条与色块描画的房屋和树只是大概率相似，画面处理得很平面，到处留有空白。两者画风对比很强烈，看得出来，塞尚这时候的写生风景还在探索中。他知道如果像以前画静物和人像那般概括地画风景，他得寻找新途径，他的新途径就是对形式的偏重。
塞尚绘画喜欢概括，他之前省略细节的概括画法常常把对象画的只剩明暗两部分，像个圆筒。许多静物画极其简约，肖像画惊人的拙朴。仅凭这些，塞尚已经进入艺术史一流画家行列。今天的人们会非常欣赏这种天然的表现力，特别是画中有强烈的情感温度，这很有趣，但是比例极其失调的人物造型却让人接受不了。假设以塞尚的性格画脸孔，如果脸画得有点歪，修饰过多之后情感表现力会消失，不修饰又对造型有破坏。塞尚这位非常诚恳的画家不管不顾地选择了前者，所以等到结束肖像画已是面目全非了。换成今天的自由表现的眼光，你会欣赏，还会觉得他画得强悍有力，而且丝毫不油滑。但是塞尚的同时代人指责他能力不足，画不好，但是塞尚意志坚定，坚决不改。不过，有时看塞尚画的人体也的确让人受不了，僵硬的像木头。但是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和开创新艺术的胆略。
塞尚的这种概括性始于博物馆。概括性是种先验，先验是人的内在意识。对塞尚而言，那是他在博物馆与古代大师作品相伴的结果。塞尚一生花大量的时间临摹古代作品。如果说塞尚对古典的理解，古典内化的是精神，外化的是规则，并不只是现在很多人理解古典绘画只是外观的写实。很多人认为古典绘画标准只是把事物画得逼真，其实这是误解。古典绘画恰恰是不接受未经处理的看和真的一样的自然现象，塞尚清楚这些。塞尚和毕沙罗一起外出写生，一写生他马上感觉到外观风景的杂乱，得处理才行。怎么处理？塞尚想到了处理形的问题。今天我们理解形是事物的外形，但是对塞尚来说他知道事物外形只是自然的形，古典法则认可的形是一个归纳自然的形。他知道古典大师普桑曾经用几何处理过形。于是塞尚也想借用几何形去画自然，这想法在当时是一个脑洞大开的创新。早年塞尚天才般地概括是一种自由表现的形，后来塞尚想到几何形，这是一个形式的形。将古典的几何规则在自然中画成形式的形，这是塞尚绘画的创新。塞尚受康德的思想影响，实践上是画家自己的思维。概括塞尚这个重要的特点：他丝毫不在意外在事物逼真性，也丝毫不感兴趣事物内在性，他只重视美妙可见的几何形式。塞尚这个去除一切绘画教条的人，他是在把绘画往形式上引。这时期我们从塞尚大量作品中看到了他的转变。
说到这里，我们涉及了塞尚绘画个案中令人费解的谜团。看起来塞尚是传统绘画最大的挑战者，又好像是古典精神的捍卫者。几何规则属于传统的，塞尚一用成了现代的。印象派色彩革命是动摇传统的，但是和塞尚一比较印象派却也成了客观模仿性质的。塞尚写生自然的兴趣是几何形，却成了现代艺术形式研究的开创者。还是让我们回到塞尚涉及的绘画问题中看看怎么一回事吧。
塞尚从普桑那儿借用来的几何形是古典法则，几何也是数学之美。普桑的画里严谨的几何关系是通过做模型，摆上道具和蜡制的小人，用纸和布贴上去做衣服，挑出衣折，让空间与光线进入半浮雕状的构图中，观察投影的长度和形状。普桑设计这些是为了创作独幅风景画做准备，所以普桑画中的几何关系是设计出来的。塞尚想要的几何元素纯粹是当图形看，他在大自然中直接寻找发现这些形，清楚地勾勒出这些形。所以塞尚发现这些优美的形状是带着惊喜，带着冲动，他是越来越明显地闯入形式研究中去的。按常理思维：几何的理性与观察事物的感性并用是打架的，人不能感性地看一座山又理性地思考这座山是三角形，但是塞尚认为这是可行的。因为塞尚发现通过人的大脑与身体这个中转站，这些矛盾会自动协调。用他的话说，“画家又不是呆子，画家天生就有统觉”。接着塞尚发现，绘画是与大自然平行的。
今天我们会形容塞尚这样让画面井然有序的形式叫“构成”。构成很好的解释了意识行为，但是构成里面有陷阱，因为构成是意识的主动性和主观建构。日后的现象学家胡塞尔就是谈意识的建构作用。如果几何变成画画意识里重新建构某物的方法，那塞尚的几何作用有可能变回教条主义。因为塞尚至始至终感兴趣的是直接可见的外观的几何形式，这是形式，不是成为内在的几何意识再去建构某一事物。无法区分这个差別的画家会陷在框框里。
由此可见印象派画家和塞尚的差异了。印象派画家们包括毕沙罗在内，他们的兴趣是在色彩革命上，他们用原色理解光线，用色彩虚化形，用色调统一画面，并沒觉得其它方面有问题。这点上，印象派画家的色彩革命和描画日常在当时己经颠覆了传统绘画深暗色调，解放了题材对绘画的限制。但是因为有了塞尚，印象派画家这些努力好像本质上还在模仿客观自然。而塞尚这位看起来是黄金时代古典绘画艺术的传承者，当他一直用传统几何形对绘画进行形式改造时，他的每一步推进的都像是彻底完结传统绘画的模仿使命，他把绘画带上形式之路。塞尚成了古典艺术绘画的终结者，塞尚是个句号。这就有了塞尚和塞尚之后的现代绘画说法。
不容忽视的是塞尚不但有实践还有实验理论，虽然这理论就是几句话，但是直接影响了20世纪初巴黎画坛毕加索、德兰和马蒂斯等一大批画家，据英国艺评家克莱夫贝儿尔说：塞尚逝世15年以后，他的影响越来越大，巴黎的画家们都开始思考艺术理论，他们拜塞尚为师，纷纷加入这个塞尚开创的形式阵营，这就是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的产生。今天来看，当年巴黎画家们受塞尚启发，一定是思考：艺术重要的不是画什么，而是怎么画的问题。当然，一百年后这个现代主义的形式信条被批评成反过来的说法：艺术重要的还是画什么，不是怎么画。
塞尚的理论是：从自然中找球形、圆柱形，圆锥形，三角形等几何形状描绘。塞尚借着印象派的革命把这些古典规则用到了直接写生上。所以几何作为现象的转换是一次开创性的的绘画革命，有点像本体语言的运用去本体化。这是打开了一扇通向过去也通向未来的形式大门。塞尚真的把路面画成弯弓般的弧形，把树林画成三角形，把桥孔画成圆形，把人画成长筒状。如果你在法国奥塞博物馆看塞尚作品和毕沙罗挂在一起，便知道塞尚的这种简约的几何画法展现了强大的张力。这个实验理论启示了毕加索和德兰，像毕加索这样的绘画天才直接将几何画法变成了特征更加鲜明的立体主义，一大步将绘画推入新世纪。由此，毕加索创造了各色各样的多维立体面貌的绘画。有评论说毕加索一生无尽的探索和发现其实没离开过立体派。而另一面被称为野兽派色彩的马蒂斯也在平面形式上将色彩推向形式的极致，甚至最后是彩色剪纸。同时还有博纳尔，马尔凯，当然还有从意大利来到巴黎的天才画家莫迪里阿尼，那时的巴黎，成为了新世纪大师辈出的画坛。
讲座到这儿，塞尚和塞尚之后的故事应该结束了。塞尚最具代表作品的圣维克多山和他那些轻淡的水彩画不是我们今天要讲的内容，因为我们的重点在塞尚是怎么发现和形成几何画法，这个方法如何打开了新世纪的形式主义大门。
今天绘画的发展越来越自由，塞尚及塞尚之后的现代艺术也成为了过去式，成了新的传统。塞尚的例子告诉我们，被一扇门关在里面出不来的也许不是传统，是我们自己固化的思维。因此，不要在艺术史上划分传统与当代绝对的对立面，包括写实与不写实，具象与抽象等等，还包括如何看待出现的一切新事物，你可以借鉴，也可以批评。因为我们都在绘画中，画画是技艺，从古至今都是，技艺就是传承。我们既不能提到传承就是回到过去，也不是提到创新就放弃传承，塞尚就是很好的例子。艺术史上有像塞尚这样的人总是本色出现，他们弃绝陈规，为明天的艺术开道，他们一直在本源中寻找绘画或者是在传统中根据自己的理解想像出新的形式效果。绘画的妙处在于那些走过的路或者走不通的路，当你换个角度都会有新的可能性产生。人是不能拿陈旧的东西限制我们的思想，塞尚的故事启发我们的意义大概就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