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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多苓:假如美术是个大江湖,我就在成都把门关上
时间:2021年06月03日 作者: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何多苓画作:《花前月下》(图片由何多苓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三联生活周刊:你近年很多作品画的是工作室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草与你早年在凉山和美国西部、北部,以及后来在俄罗斯森林里看到的花草有什么区别,无论从视觉上,还是从感觉上?
何多苓:花园的魅力在于此消彼长的趋势,不受人的控制。我曾经在花园里种了两棵榆树,不到十年就长得遮天蔽日,我正愁该怎么办,结果有一天被风吹倒了一棵,解决了我的烦恼。它在不停地自然更迭,新的植物又生长出来,变化无穷。我在花园里,随意画一个角度就是一幅画,它是取之不尽的素材。
有的人喜欢把工作室放在纯粹的大自然里,有的人在城中找个小花园,我觉得我的工作室花园正合适,它很符合中国隐士的一种理想,苏东坡等古人都曾有过叙述,说隐居不能远到深山里,而是要近人烟,闹中取静,但又能很轻松地抵达风景,借用那些风景,但又不是真正地占有它。
不过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俄罗斯的森林,后来我去阿拉斯加,去北极圈以北,都没有再见过那种森林——你站在其中,视力所及之处,森林就像一面墙一样连在一起,一种无边无际的绵延感,就像音乐的旋律一样。我就理解了俄罗斯民歌的旋律那么悠长,它是有道理的,它没有山,就是平原,一层一层的,远处空中是低垂的乌云,这样的自然景色是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见过的。所以我画了《俄罗斯森林》系列,我觉得那些俄罗斯文化巨匠与森林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不是“伤痕美术”
三联生活周刊:曾看到你写文章说,认为自己被归类到“伤痕美术”不合适,但也不反感这个归类。
何多苓:是的,当时把我归类到“伤痕美术”或者“乡土写实主义”,我觉得肯定不合适,因为我没有想过画“伤痕”,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伤痕”,《春风已经苏醒》是自己在抒情。但我也不反感这个归类,我觉得归类是观众的权利、评论者的权利,大家怎么看这幅画都是对的。
三联生活周刊:整个8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运动风潮涌动,但你的作品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何多苓:我很喜欢“边缘”这个词,我是主动把自己边缘化了。当一种潮流到来的时候,我会关注它,但绝不加入,因为我觉得画画是自己的事。我坚持一个方法一个体系,哪怕这个方法和体系不是这个时代的方法和体系,那也没关系,我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里找到自己的私有时间。
三联生活周刊:反过来说,80年代对你意味着什么?
何多苓:80年代很重要,我的成名作是在80年代出现的,也是在80年代我慢慢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此外那还是个人人谈诗的年代,《乌鸦是美丽的》《偷走的孩子》都是我80年代受西方现代诗歌影响最明显的例子。《偷走的孩子》是受叶芝同名诗的影响:“跟我来,人间的孩子!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你不懂。”在“5·12”地震留下的现场,在我看到的废墟上,叶芝的诗句挥之不去。对我来说,它翱翔在废墟之上的黑影比现实的画面更有力,我直接把它转换成我的系列符号。
《乌鸦是美丽的》则是受华莱士·史蒂文斯《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这首诗的影响,“二十座雪山之中,唯一在动的,是黑鸟的眼睛”——如此震撼的画面,我也是直接把它的意象移到我的画面里,雪山换成一个女人,一只乌鸦飞过。我也不知道含义是什么——对于我来说,那即是诗。
诗之于我,不再是文字,而是图像。当我读诗的时候,一幅幅图像展现,挥之不去,于是我努力把诗歌引发的图像记下来。符号有意错位,是非情节化,但那时还不成熟。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一批人被归为“伤痕艺术家”,包括罗中立、高小华、程丛林、周春芽、张晓刚等,你们中的很多人一直都是好友,你80年代与艾轩合作创作了《第三代人》,画的就是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何看这些人的艺术轨迹?
何多苓画作《第三代人》(龙美术馆提供)
何多苓:罗中立一直画比较现实的风格,虽然他后来用了一种表现主义的手法,但实际上他画的是农业生活,这是因为他有所体验,他热爱这些东西,把它们画出来。高小华画一些大的战争场面。张晓刚的变化挺大的,他原来是从神秘主义的角度去画云南的自然风景,和我画凉山的方式很接近,后来他走向了政治波普艺术,成了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们每个人,只要是以绘画为生命的画家,虽然走的路不一样,但脉络都很清晰。所以我觉得画家的独立地位很重要,我觉得很多画家跟我一样,其实都是被动地被归了类。
我从中间找到自己的意义
三联生活周刊:当年很多成都艺术家,后来都去了北京,当初有人叫你去吗?
何多苓:有啊,但我的回答直截了当。我说我这个年龄,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已经定了,去北京也改变不了。我觉得北京是个大江湖,他们想到潮流中去摸爬滚打,但我不愿意,我这个人很懒,并且我不喜欢跟人有过于深的交往,也缺乏在江湖中搏斗的能力,所以我远离江湖。虽然我朋友很多,但都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我们原来都是同学,后来各自走了不同的路,互相不会伤害也不会影响,各做各的事情,然后聚会一下,跟潮流没关系。我并不需要经常征求别人的意见,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以自给自足,解决所有的问题。所以假如美术是个大江湖,我就在成都把门关上。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成都和其他城市有什么不一样吗?
何多苓: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气质,成都是一个中性的城市、一个中庸的城市,没有特点,又不排外,包容性强,这种气质就很适合我,你不会为很多东西付出精力,因为人与人的关系很好处理。我是成都人,生在成都,天气、食物我都适应,城市也不大,就很适合我工作。但我的展览几乎全部在外地,这方面我不能说成都很有文化,它是一种市民文化。比如在成都办个展览,大家通常会说,展览你要没时间可以不来,但饭一定要来吃。成都就是这样,很接地气,我在这里生活最简单。
我的工作室所在的成都三圣花乡蓝顶艺术区,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在一个现在地价非常高昂的地方,当时我选择把工作室搬到那里时,很多人劝我不要去,太冒险,租农民的地盖房子,分分钟就被拆了。结果一直没被拆,一用十多年,现在还在那里修了我自己的美术馆,这把是赌对了。这也就是在成都,要是在北京不可想象,早就不知道被拆了多少遍了。直到现在,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艺术家也付得起那里的房租,这种环境在其他城市没有。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在采访中说过:“很多人觉得艺术家要关注社会生活,表现人间疾苦,而我画的东西仿佛是些风花雪月。但我自己觉得,我要创造一个个人世界,让自己能在其中休息、逃避。我可能比较自私吧,只为自己画画。”
何多苓:对,其实这个创造出来的个人世界对我很重要,可能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重要,有了这个世界后我就活得很好。我是一个生活很粗糙的人,而画画对我来说太重要。我白天如果不画画,会觉得晚上没有吃喝的权利。每次画画,我都会进入那个画面,它是宁静的,也可能是孤独的、辽远的。这些画面虽然不是现实,却与现实联系在一起,我从中间找到自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