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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之内,历史之外
时间:2021年07月26日 作者:戴锦华 来源:
图3(2)
于我,“保持沉默”到“全裸”系列构成了向京创作的临界和突破,还在于那是一份名曰“我”(自我、个体、个人)的魔咒般的困扰与隔绝的终结。似乎无须赘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个人、自我(联系着个性、风格,乃至独立品格)早已占据了公众知识与价值逻辑的核心,艺术界如果不是始终引领风气,至少是捷足先登。然而,社会意义上的所谓个人及“个人主义”,在整部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史上,始终是殷殷期盼、频频企望的未来与神话。在前现代中国血缘家族及社群解体而未死的结构制约下,在战争与革命的裹挟与召唤之间,原本罕有安放个人生命的时段与空间。个人,曾被笔者称为“集体性的神话”。然而,在向京的艺术序列间,尤其是自她的起始直到“保持沉默”这一临界处,我不仅遭遇到了一个作为个体/个人的艺术家,而且目击了一个被“我”或曰“自我”魇住了的内心城堡。一个为成人世界围困的狭小又广漠的空间,又是一处社会性稀薄到无法触摸的所在。狭小到除了深深的内视无法安放目光所必需的视野,广漠到除了自我的支撑全无依凭。因此,向京将她在“保持沉默”之前的作品系列称为“镜像”,她也确乎在展览现场使用过镜子。即使搁置玻璃钢着色雕塑与镜墙之间的材质呼应与参差,搁置镜像在二十世纪的艺术与理论中的象征位置,当玻璃幕墙成为布展的基本元素之一,便必然在展厅间形成自我凝视、“真身”与“幻影”间面面相觑且形影相吊的直观表述,然而,奇特的是,在这深深的内视或曰自我凝视与几无外部经验可借重的身体与生命体验中,向京在作品的创作或自我领地的困顿也是固守间,没有流露任何自恋或自恋的痕迹。镜与镜像,作为一种语素,显影了向京对自己的创作及其特质的自觉。或许,向京强大而近乎诗意洁癖的内心与个性不屑于自恋的矫情;或许,自恋的体认与表达亦需要他者与社会的参照;而向京的世界,一度如同隔绝了喧嚣拥挤的外部世界的社会性真空;或者,是为了隔绝那无处不在的喧嚣、拥挤,那贪婪而愚蠢的索取所划定的自我、唯有自我的围墙与疆界。在起始处,向京的世界寂静而空荡,在深刻而抽离的内视间,她似乎只在自己的身体中倾听着生命急促而无名的足音。
如果说,世纪之交的中国,曾经陡临的社会有机体的碎裂,如原子般纷扬离散的个体,曾集体性地经历了震惊、无助与失语,直到消费主义文化与事实及独生子女政策最终催生并助长了中国版的个人与个人主义,那么或许可以说,正是这一社会结构性的事实极为奇特地成就了向京的艺术。依旧在某种自我划定的隔绝与孤独中,她将专注而疏离的内视目光下自我/一位女性的身体与生命的体验直接转换为雕塑形象;几乎未经艺术史叙述的中介,未接种互文性的支撑,未受时尚与时代的暗示与规约。当然,向京的世界里的众多形象千人千面,尽管并不贴切,却仍可将其称为“凡(/女)人谱”或“众生(/女)相”;但她的每一个独特的作品/形象都是指称着一个“我”——不是向京之“我”或“自我”的假面或化妆,而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一位漂移或离散间的个人,某种因无从相互连接而丧失了社会连接的自我。放逐或自我放逐?类似追问似乎毫无意义。而当向京以一个又一个渐次恢宏的作品系列,在空间与艺术场域中连缀出时间的轨迹,她的序列已并非刻意却逻辑地降落在女性生命经验与连贯而有机的女性的生命叙事之上,那里曾经是一处巨大、被各种划痕充满的空白。或许同样由于这份孤绝与内视,作为向京创作之直接驱力的问题或曰困扰或追问冲动,始终是哲学的,而非社会学的;由近乎直觉的、自我的身体与生命体验到关于存在、意义、生与死、人与人类的追问之间,同样未经或拒绝了当代艺术、当代美学或美学破产的中介,迸发和展露的,只有某种向京式的执着与倔强,某种喷发般的才情激涌。向京的作品,似乎突兀而无语地,创生了一份语言的事实,用以再度言说着一段始终被言说却从未获得言说、并已然被宣告为不可言说的事实或故事。当这份孤绝最终成就了某种语言,它同时意味着“我”之魔环或曰固守的突破与终结。在“全裸”系列中的那份圆熟、恣肆间,“我”在悄然绽裂处显影出“我们”,显现出某种群体——尽管彼此疏离,某种身体接触、连接令(社会)关系或人际开始登场。
当笔者迟到地遭遇到向京的作品或曰世界之时,最初与持续的震动,甚至错愕与失语,来自一份为赞叹、惊喜所包裹着的陌生。除了全然不曾预期、或曰超出期待视野的获得,除了面对原创、作为当代世界稀缺资源的艺术原创带来的陌生感之外,笔者体认到的陌生与失语,首先来自我所稔熟而多数时刻有效的、不止一种阐释路径与模式的失效。尽管自许从不恪守单一批评路径并拒绝将文学、文化、艺术场域视作理论的跑马地或演武场,但我对当代艺术与文化的分析或批评的基本参数、逻辑与坐标始终是社会、历史及文化政治。一旦面对向京的艺术现场,我在辨识出一种语言的创生、一份身体与生命体验直接朝向艺术的流动之时,在当代中国艺术中,我几乎首度目击到某种沉寂或曰空白:社会与历史的沉寂与空白,准确地说,似乎是无从或拒绝有效地经验社会与历史而勾勒出的沉寂与空白。沉寂,或曰纯然的噪音;空白,或曰绝对的缺席(而非缺席之在场)。艺术当然无须直接关乎社会、历史或政治,但社会、历史或文化政治却几乎无例外地涂抹了或渗透了艺术家的生命底色,成为文化艺术文本的某种先设或前文本。或者更为简洁明了的是,我自己惯于、或可说长于在中国及世界的文化、艺术文本中显影社会、历史与文化政治的隐形书写或辨识、解读羊皮书上被涂抹去的印痕。也正是这种惯势或曰能力令我分辨出向京作品这份沉寂或空白,也令我惊异而无力于此。我可以说,正是当代中国特定的历史时段造就了类似孤绝于社会的自我、隔膜、漠视或无感于历史的个体;也可以说,曾长久地见逐于历史与社会性生存的女性,其生命经验原本在社会、历史之外;但我宁愿说,令个人纷扬悬浮如微粒浮尘般的历史瞬间,成就了向京的语言与艺术,成就了一个才情与个性的、鲜见的个案,但我仍欣悦于“全裸”系列中他者显影、社会涌入的时刻,那也是一个见证并收获强大的自我与原创的时刻。
图(4)
事实上,他者的显影最终令悬置、漂浮已久的社会及历史在场。那与其说是社会的噪音与密集最终悍然闯入,不如说是向京迟至、艰难而果决地将自己的目光和视野投向了外部。在“全裸”系列之后,“这个世界会好吗?”再度以设问句明确标识了社会性关注与议题的凸显和抵达。再一次,高度自觉地、几乎是矫枉过正地,在这一以梁漱溟的句子命名的系列间,“凡人”/杂耍主题(图4),无疑是他者/异质/两性/社会关系(也许还有“中国”)的直观登场。那几乎是某种携带着密集恐惧症式的造型。关于“关系”、关于位置、关于结构、关于权力。一反此前向京作品系列之孤绝、寂寥、躁动而跳脱、俏皮而漠视的造型与情绪基调,“这个世界会好吗?”的“凡人”/杂耍主题里,曾在“保持沉默”和“全裸”系列中舒展而放肆的身体,此时柔软却高度秩序化地弯曲并折叠;身体与身体、“我”与“他”或“她”彼此连接又彼此挤压,相互支撑又相互压迫:某种精确、不容半点错失或些许变动的结构位置与阶序,极度密集、紧密,无从拆解,拒绝分离;同时,各异的脸上点染以如此相像的大笑容。不难读出,尽管向京那城堡固守般地女性自我形象首度视觉缺席,但“她”或“我”那执拗地索求真意、决绝妥协的视线,无疑覆盖并充满了每一细部。如果说,在向京的视线下,社会,某种密集的、岌岌可危又牢不可破的“关系”毕竟令她不适,那么,一如她曾尽洗自恋的自我逼视,以杂耍为象征元素或语码的、向京的社会图像,亦不曾显影于任何精英主义的自许与俯瞰之中。再一次,她凝视而不晕眩,追问却不自命持有答案。新系列中的作品,并非仅仅关乎中国式(因杂耍这一介质的明示和暗示)的社会关系或权力事实,而且是对新的语言可能的触摸。如果说,她最终以某种艺术语言的创生而令女性的生命经验得以在场,那么,在“这个世界会好吗?”及此后“S”系列中,她无疑在对新的语言可能的实验中尝试去捕获过度言说而不曾言说的艺术与社会事实。这一次,身体所负载的是社会——人类社会。这一定位,无疑是因系列的另一半——“异境”/动物的参照而获得。与“凡人”一半彼此相对,向京在“异境”中创造了堪称神来之笔的动物。似乎是“全裸”系列的《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中那只怪诞又绝妙地站立一旁的鹳鸟“穿越”而来,在新系列里衍生出一组曼妙的动物形象。如果说,《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或可视作后一系列中的“凡人”主题的初音,那么“这世界会好吗?——异境”中的动物,却似乎是“全裸”系列中臻于完美的女体——具象而抽象、肉身而哲思之所在的“转世”。这组动物神奇而高尚、硕大、坚实而空灵,它们奇妙地再度祭起或曰呼唤着一个言说、探究艺术所必需的、却早已几成禁忌与滥调的字眼:美。如果说,此间名曰《不损兽》(图5)的想象性动物,漾逸着一份脆弱与非人间的洁净,那么,名为《白银时代》的巨象,尤其是直接名为《这个世界会好吗?》的骏马,则如此宁静、超然而优雅。面对它们,在一份心的悸动间,我感知到某种狂喜——准确地说是愉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再次遭遇到美,却难于付诸语词——那是因为它在旷日持久的隔膜之后,在古典规范之外,在现代主义的撕裂与融化之外,在资本魔术与控制之外,在媚俗或曰机械复制之外。正是这组神奇动物,令“凡人”/杂耍组显影了其又一个意义参数:人、人类社会或曰人类之维。当向京的创作再度与社会相遇,她具象、具体、形而下的“再现”,仍然负载或中介着某种哲学性的或曰形而上的主题。只是在这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现实问题意识,不如说是某种社会忧思,再度令其朝向彼此坠落,分离再重合。“异境”动物——又一个非语言或反语言、超语言的所在,作为向京之艺术语言的在场,再度指向身体、生命、自然,再度于社会/人类社会及历史的外部,提示着无数内部的问题:危机与文明的临界状态,人类、后人类与地球上的多种生命的未来,人类社会无处不在的权力结构与似乎逃离了人类最为直接、普遍的暴力而开启“异境”的动物……或许正是这巨大而具体的问题或曰参数的出现,令向京的全序列中曾凸显的或借重的形象与主题在“S”系列中汇聚并变形,而这向京全序列则部分地在一个几乎令人直观或直觉地体认痛感、欣悦、领悟的个展命名——“唯不安者得安宁”里相遇并重组。
图(5)
“不安”与“安宁”,几乎可以视作向京作品序列的基本和弦与主题,或者说一组基本的情感、感知的节拍。与身体有关,与艺术有关,与心有关,与无名或匿名的乌托邦冲动有关。于我,与向京的作品偶遇,不期然间成为一次见证并再次尝试信任艺术、艺术家的生命与创造的奇遇。如此快乐,一切仍在路上。
2017年于北京
戴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