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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志冈:云南写生十年,创造一个新的风景世界
时间:2023年10月16日 作者:叶荔 来源:一条艺术
今年刚入夏,来自云南的“退休老画家”唐志冈,来到上海郊外的青浦金泽,在烟雨迷蒙的江畔支起画摊,连着写生了十多天。随后3个多月,他在上海创作的2幅新画,连同过去3年间的10多幅新作,一并在上海红桥画廊亮相——他称之为“一场冒险般的新展”。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唐志冈业已成名、立身。他以自身的军旅记忆入画,后创作出《儿童会议》等系列,在中国当代艺术圈极具影响力。后来因养病归于沉寂,但创作的实验从未停止过。
唐志冈个展《假把戏》展览现场 红桥画廊,2023
《盈江凤凰之子》,2023 布面油画,180 × 250 cm
过去十年,他浸润于云南丰饶的自然环境中,在各地做油画写生,并结合在工作室的观念探索,迸发出一股极原创的抽象能力——很难简单用一个名词来描述,那形如色盲测试卡,也如同折叠的、编码的风景世界。
在这场“假把戏”中,“先尊重自然,再主观地去处理,一点一点很冷静地雕刻,把经验转成理性的、可控的。这是很新鲜的、别人没有做过的事。”在与一条艺术的采访中,唐志冈说。
在上海青浦金泽写生 2023年夏
唐志冈1959年出生在云南昆明,当兵二十年,后在云南艺术学院任教,如今已过了耳顺之年。
与一条摄制组第一次见面时,他刚刚在青浦小镇上起稿两天。围兜,草帽,简易的伞篷,凌乱的色板,松散随意的写生线条,这是第一印象。
第一次对话,在红桥画廊展厅,他在一天中最宝贵的下午场写生时段,抽时间带我们转了转展厅,回忆过去3年间画下的每个系列。
“这次做那么大的一次反转,是一场冒险,有点像‘上贼船’的感觉。”那天距离展览正式对公众开放,正好倒计时一周。对于新作新展,他还有些许不安。
《金泽古镇·红桥》,2023 布面油画,180 × 250 cm
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是计划在新展中揭晓的上海青浦写生创作,也是他第一次到江南水乡写生。
青浦金泽,位于上海市区1小时车程的郊区,古镇开发不算太久,多是本地人住,游人也不多,随处都有水鸟栖息在芦苇荡,落日的美也小有名气。
唐志冈计划画两张大画,一张在镇上桥头,一张画河畔芦苇荡。
在上海青浦金泽写生
《红桥画廊》,2023 布面油画,180 × 180 cm
等到第二张画了不到一半,天气就变化了,从晴转为连日的雨,只好早早搬入室内,凭着印象画,“很多信息没采到,到了后半部分,自己在那儿编。我都有一段时间要放弃了。”
直到要开幕的前一天,他突然找到了方向, 起码在上面覆盖了三遍,“你就让画面自己在那儿长,最终长出了这样一个我预期之外的效果。”
虽然到水乡写生,但唐志冈说,初衷是要去消灭水乡。后来不是很舍得,就保留一点痕迹。
“反而,更大程度地脱离客观世界、脱离对象之后,有了一个精神层面的呈现。”
唐志冈个展《假把戏》展览现场 红桥画廊,2023
在4个展厅空间,同样是“在不同程度上消灭了风景”的风景画,或者说,观念性的抽象绘画。
2021年,唐志冈受到云南德宏州美术馆的邀请,前往德宏州写生,首次把工作室进行中的观念实践与写生相结合。
《盈江德昂鼓寨3》,2022 布面油画,120 × 100 cm
在云南德宏州的第一个阶段,名为“霞光”,大面积的玫瑰红,恰与云南德昂族传统服装的色彩呼应。
画面中的颜色,被限定为三种——只靠红黄蓝。而当有限的颜色不足以展现空间关系时,画面的处理上,又增添出“折叠”这一层关系。比如女孩脚边的那些空间,没有光影,为了交代远近关系,木板看起来像被折叠了。
唐志冈很肯定地说:“这就是在现场写生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创造。”
盈江写生现场
暖色调的女孩写生这批画,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多年老友窦宏刚无意中在手机上看到,很惊喜,“他已经完全彻底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一个主观世界。”
他回忆,如果说过去唐老师习作的灵光之处,“像壁虎掀门帘的手一样乍隐若现”,那么这一次,“藏在唐老师身上的那只艺术壁虎完全暴露了出来。”他立马动身飞云南,想与艺术家一起,再度前往那片宝藏写生地。
去年12月,唐志冈一行重返云南芒市,租上一辆五菱宏光,带上几十年的黑帆布颜料箱,把大画框绑在行李架上,又直奔盈江......
在云南之行中,红桥画廊邀请云南当地独立策展人罗菲,策划了唐志冈个展《假把戏》,在今年夏季举行。这场展览,也可以看作艺术家创作的阶段性小结。
唐志冈个展《假把戏》展览现场 红桥画廊,2023
《盈江小王与妙妙》,2023 布面油画,200 × 300 cm
这次展览的主展厅区,展示的就是唐志冈前后三次盈江写生的创作,内容最多的是凤凰的温泉。
与德昂古寨那束温暖的霞光相似,密林与温泉间,也有一缕灼灼闪耀、激发唐志冈艺术灵晕的光。“夕阳也好,黎明也好,阳光总是穿过树的缝隙洒到水面上去。光启发了我。”
画面中最突出的,是带着立体感的几何形水面,色彩、折叠关系,相融成一片迷幻的热带风景,让人身临其境。
温泉边写生现场
画画的过程,大致分两步走。第一天,从上午九时到下午五时,起稿,确定色彩构成和层次;第二天,用简单的色彩填充,并展现空间关系;第三天,再做润色。既仰赖感性和经验,也依靠理性构建。
茂密的植被,玩水的孩童,似乎被色彩区隔,又无缝相融。
既然是写生,也有模特。助手小王帮当地的孩子们买票,让他们免费来温泉洗澡。孩子们兴奋地玩一上午,根本没有一个人好好站着让人去画。
他也并不在乎,“现在这个画面,对象已经不重要了,要让模特站几小时的传统办法,也就不需要了。”
唐志冈个展《假把戏》展览现场 红桥画廊,2023
最后一个展厅,是在丽江创作的三幅画。那是今年春季,唐志冈受丽江文化馆之邀,到玉龙雪山下写生。他回忆当时恶劣的环境,“风一来,几乎没有能见度了,当地派来协助的工作人员在地上钉上4个大铆钉,才帮忙把画布固定。”
丽江创作现场
在漫天大灰里作画,画驴画马,动物皆没有五官,只留形与影。色彩也不再如盈江温泉那般炽烈,明度调低,物与景融合得更恰到好处。用他的话说,“更大胆地去抽象了。”
当我们走近细看,马粪、草、沙子,都还留在画布上,全是一遍遍覆盖画面时,裹挟在颜料里的痕迹。
《两匹马》,2023 布面油画,150 × 200 cm
唐志冈最钟意那幅底墙上的《两匹马》,“下午四点,突然有一匹马走过来了,屁股对着你,刚好马是背光的,我有一瞬间可以记录它。”
“现代绘画和传统绘画的很大一个区别就是消灭光影,让画变得平面。在我那个观念性的平面绘画上,如今还保留了这个光影,如果不是因为写生,是很难觉悟到的。我第一次,这样画写生。”
唐志冈在工作室接受一条采访
展览开幕后,唐志冈返回工作室,我们与他相约再聊聊创作与生活,视频聊天接通时,他坐在工作室那端,空间乱而有序,墙上是大大小小的实验作品。
他依然穿画画时的围兜,把画笔换成雪茄,状态一下就更放松了。一旁是他的雪纳瑞小狗“润润”——他总是抱着它去参加大大小小的艺术展开幕式。
这次对话,我们把时间线拉长,触碰到他艺术道路的初始点。
“从小生长在部队,差不多40天就断奶了。保姆天天把你放在痰盂上,童年长期在一个孤独状况上。”这是唐志冈对童年时期的犀利回忆。
因为多病,他老是旷课,“别人带回家的都是高分,就我回来全是零蛋、不及格,母亲就责骂我,就对学习没什么信心了。”
青年时代
但这个学习成绩不佳,孤独落寞的少年,隐约展露出临摹的天赋。
他分享了一个当年的小爱好:小时候喜欢用剪刀剪下小人书里面的图片。后来当兵回来回到老家,走进童年住过的房子,还能从墙里抠出当年贴上去的小动物,“我自己都觉得很吃惊,我能把小鸭子的嘴和脚,剪得那么准确。”
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对着《人民画报》里的照片画画,哪怕是大尺幅的人物,他都描摹得很像,在画画这件事上,倒是经常得到母亲的表扬。
在那个年代,有一技之长,就有出路。与大多数如今活跃的当代艺术家不同,唐志冈参军二十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画宣传画。
而转向更自由的创作,很大程度归功于1980年代末,在南京艺术学院研修班的经历。而那也离不开母亲的支持——前往南艺,就是母亲托了亲戚,帮他联系到的机会。
南艺的氛围先锋,油画系的年轻学生都崇尚后印象(派),大家离苏联那套写实传统就渐行渐远。而绘画表达,要与真实的内心有所关联,这样的意识也逐渐被唤起。
两年研修结束,唐志冈画了《军魂》组画,把在前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经历,对战争、对死亡的看法,用表现主义的语言方法真实表达,“很有效”。
九十年代作品《打篮球》《炊事班》
到了九十年代,唐志冈依旧延续画军事题材,但他找的都是一些很日常的角度。
像军旅诊所、杀猪这样的生活场景,与当时中国新生代的绘画暗合。宣传画的固定样式,也就慢慢退后了。
《中国童话系列 - 跨栏》,2005 布面油画,180 × 140 cm
在部队,有长达8年时间,唐志冈的工作是教儿童画画。
这也让他再次“转身”,摘下专画军事题材的标签。他笑着说,“变成了一个专门画儿童的画家。”这一画,就又画了二十年。
21世纪的头10年,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火热,像《儿童会议》、《中国童话》等系列,成为那个时期叫好又叫座的系列。
唐志冈笔下的“儿童”,似乎都自带着野蛮生长的劲头,并不都是童真愉悦的。用他的话说,“其实刻画的都是儿童视角下,成人世界的种种现实。”
从“长不大的儿童”转向风景写生,唐志冈如何看待自己的大转变?
“在今天当代艺术这个情境当中,实验的精神和态度,应该是对于艺术家来说,一个很重要的品质,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花样翻新。”
在云南写生、创作中
转变与突破中,也有延续。
生活在云南这样景观丰饶的大地上,艺术家们都喜欢写生,很多从写生、画风景起家。
唐志冈也不例外,一直对写生乐在其中。在《儿童会议》这个系列以后,偶然写生,用一些写生中获得的颜色来丰富创作。
到了2009年,因为身体的原因回到云南,他踏踏实实地回到自然中去养病,又因为在云南艺术学院带学生,常常也要去自然里写生,出于这样两个原因,他在过去十多年间,用了大量的时间去画写生。
《山水1》,2022 布面油画,60 × 70 cm
传统的写生就是习作,很难超过超越古人,也算不上当代艺术。当他用今天观念艺术的方法,叠加写生,一切有了意义。
在这么多风景写生里,画面中如啃节一样的局部,也跟他过去十年间的五六场手术有关。
“一次醒过来以后,看到地上有很多经纬线,非常整齐的格子,好像你的所有意识,能够让地上生出你所想要的东西,”唐志冈回忆,“然后就被唤醒了,老想要回到几何的那种视觉趣味当中。”
随着实验的不断推进,让这段长达十年、客观存在的写生经历面对公众,办一场展览,也就成为了顺其自然的结果。
轻柔的几句话,带过一段艰难的过往岁月后,他抬起头看向迷离的画面,意味深长地感慨,“不过当你试图把它们抚平,会发现那些褶皱里,岁月的痕迹还在。”
个展开幕式现场
新展开幕后,很多老友相聚展厅。很多人不解,大病过一场的人,到了这个年龄,还能从早上7点一直站到晚上7点在那儿画画。唐志冈笑说,我自己都很吃惊。
“过去那样的东西继续下去,基本上能判断,再有20年,能做到什么样。你能看到结果,因为有太多的参照,无非就是卖得好一点,喜欢你的人多一点,或者是你那个符号,你那个品牌,被你加持得更牢固一点,但是今天的情况就没有边了,你就不知道再有20年是什么情况。”
“不要说20年,5年以后是什么,你都不一定知道,但是不知道的状态,才使得你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信心、精力都很充沛。相比很多艺术家活在一种回忆往事的状态上,我这个状态,我觉得更好。”
结束上海的行程后,唐志冈返回昆明,马上又投入到一个新的云南驻地现场。
关于新作将通往哪里,他依然在探寻中。而至少,他已经隐约意识到,对于一个迈入晚年的画家来说,不能再靠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因为越到晚年,经验越靠不住。
在青浦金泽
淡出公众视野近十年,这次重新回到公众视野,有没有压力?或抱着不在乎的态度?
唐志冈朴实地回答:“这是个好问题。过去曾经火过,过去的十年有各种原因,淡出公众的视野了,今天的情况是,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会回得到公众的视野。”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市场的价格、关注度,我已经经历过一次过山车了,我已经有这个定力了,到了这个年龄,也不是像二三十年前有那么大的物质欲望,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又笑着补一句,“靠我自己的退休工资,生活就很好了,可能家里面我太太有市场压力吧。”
重要的是,画下去,实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