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么多成年人,耍不过一个小孩,”刘小东感慨道,“我们脑子实在是太笨了。”
说这话时,刘小东和他的团队已经在榆林苦等了八个多小时。他们专程从北京借道鄂尔多斯,赶到陕北的这座城市,租了房,备齐了画具,等模特赶来。所有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想法,一种绘画的冲动——刘小东想再画一次,当年那群穿着假冒古驰套装的小混混。
刘小东,《善斗》,2022,布面油画,188 x 215.9 x 3.8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2018年,在陕北采风的刘小东曾在延安偶遇一群中学生。那天的经历就像是某部新浪潮电影:白天的时候,刘小东在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十月的阳光照在宝塔山上,从市区看去,宝塔被挤在新建的高楼之间。晚上,刘小东提议去看他“哥们儿”刘杰刚上映的电影——1993年,刘杰作为制片人和摄影师,参与了由刘小东和妻子喻红主演的《冬春的日子》,那也是导演王小帅的处女作——尽管那天他们没有看成电影,但在一个地下广场电影院的洗手间,刘小东找到了他来这里绘画的理由。
《改造二流子》创作手稿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昏暗的厕所大厅,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少年,四男二女,抽烟,打闹, “样子生猛好看,”刘小东一下子就被他们吸引了,“那种吊样真吊”。走出电影院又遇到这群少男少女。刘小东想画他们,便下定决心上前交涉。
“拍点照片好吗?”
“拍它干嘛?”
“你们好玩,就想拍点照片。给钱行吗?”
“多少钱?”
“每人50行吗?就一会儿,用手机拍下就行。”
他们同意后,一行人便下到河滩,边走边拍。其中两个男生穿的都是吊腿儿蓝底白花的“古驰”衣裤。边上一男孩说,“吊腿儿的是混社会的,不吊腿儿是混学校的”。
刘小东,《改造二流子之没改好》,2023,布面油画,250 x 300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晚上光线并不理想,刘小东便约他们明天再接着拍。本来想着早点开始,但他们说每天凌晨四点睡,起床就下午三点了,因此最早只能傍晚。
第二天,刘小东按着约定的时间等他们。一个小时后,他们还没出现。他等得不耐烦正要走,那群少年晃晃悠悠地来了。“看见这群吊样,我也没气可生了。”于是拍照。承诺付钱,他们却还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蹲在地上玩手机;上山坡,又说腰疼。就这样在散漫的无所事事中拍了半个小时。
刘小东,《借钱》,2019,布面油画,250 x 300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他们是99年到04年出生的孩子,有的小学二年级就辍学混社会了。他们整天玩游戏吧,也不知干了什么,纹花臂,纹小腿,看上去就是好看,但可苦了爹妈了。”
这群青春年少、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混迹社会,不守规矩,却想靠小聪明赚一点钱的“二流子”,成为了刘小东《改造二流子》系列的主角。“我偶遇这批人很让我想起小的时候。他们有些无所事事,白天混点钱,晚上就去打游戏。这样一个群体,既年轻,又好看——对于我来讲,青春就是好看——所以我对他们由衷地喜欢,就画他们,喜欢他们的外貌,喜欢他们互相或近或远的关系。”
刘小东,《借钱》(细节图),2019,布面油画,250 x 300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为此,刘小东团队在2019年再次去往陕北,想找机会和他们近距离接触和生活,现场作画。因此特意租了房,又为他们准备了被褥、洗漱用品、食品蔬菜等。然而,在苦等了一整天,并支付了他们以若干名目索要的费用之后,刘小东一行人逐渐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们不会来了。
“我和你们父母一样真烦你们,拿你们也毫无办法。”刘小东在日记中写道。尽管被二流子欺骗、爽约,刘小东依然想要用画笔描绘他们。他以之前拍摄的素材为基础,创作了四幅大画。其中最早的一幅《打斗》,完成于2018年。
刘小东,《打斗》,2018,布面油画,250 x 300 x 5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画面中,六个年轻人在郊外的小山上或蹲或立,说笑,打闹,消磨时间。山坡与山脚的延河一道,从左上到右下把画面分开。河的对岸是新建的万达广场,高楼大厦代表了这个西北革命老区最近的发展;河的这边则是无所事事的少男少女,游荡于社会的边缘。尽管他们无法作为社会进步的楷模或青少年发展的典型,但他们的存在却如此鲜活,就像画中杂乱而旺盛的花草一样,充满了年轻的生命力。
“教育能够改造人,但如果这些孩子从小就拒绝教育,他们由谁改造呢?而且都改造成大学生也不太现实吧。我觉得社会就像自然界一样,应该各种人群都能够适得其所地生存。都训练成一个模子,这个社会也很boring嘛。所以我带着既幽默又喜欢的心情去画这批孩子。我还是喜欢自然生长状态的人。”
尽管题为《改造二流子》,刘小东的作品中却丝毫不见任何“改造”的意图,呈现的更多是细致的、不带任何主观评价的观察。看画时,并不会觉得“二流子”有多坏,他们品格上的欠缺在美好的青春面前显得不值一提。绘画以自身独特的视角,成为一个包容、理解的场域,它不以世俗的角度臧否人物,而是始终对周遭投以关怀与欣赏的眼光。这与“改造二流子”这句口号中表现的决心形成对比。
刘小东,《少女与啤酒》,2022,布面油画,140 x 150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据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孙晓忠考证,“二流子”一词最早出现在30年代的延安报刊中,而后在大生产运动中流行开来,特指那些脱离生产、游手好闲、常以不正当活动谋生的人。“改造二流子”则是让这些“坏分子”重新投入生产的过程,这既应和了新社会对充分调动生产力的需求,同时表明要从思想上入手,对这类人进行“改造”。同时,《改造二流子》也是王式廓(1911-1973)在1942年创作的一幅版画,画中正描绘了村民对“二流子”语重心长的教育。这幅画给予了刘小东灵感,他也以此命名这个系列。
王式廓,《改造二流子》,1943,木刻版画,现藏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刘小东在里森画廊(Lisson Gallery)纽约空间的个展就叫做“改造二流子”,而英文名则定为“陕北”(Shaanbei),一是因为对于如何翻译“二流子”,各方人士都不确定,二是因为陕北对刘小东有着特殊的意义。
刘小东个展“改造二流子”,里森画廊,纽约,2023年5月4日至6月10日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Mark Waldhauser拍摄
1985年,大学二年级的刘小东与当时的同学、日后的妻子喻红一道,和中央美院的师生去陕北贾家沟下乡写生。“从云冈到西安到敦煌这条线,是中央美术学院学生必游的一条线。当年去的延安和窑洞,既是我个人的历史,也是中国美术史的一部分。延安是革命圣地,也是中国‘土油画’圣地。这对我的成长有双重的重大影响。”
刘小东与陕北的渊源让他在2018和2021年再次回到贾家沟,重访那里的人事物。每次去,他都会带着当年的速写本,画的山依然还在,只是建筑不同了,而画的人大多已经离开。原本他想要多画一些人物,但村里的人或是进城或是过世了,只有少数的老人留下。
刘小东在1985年前往陕北写生时的速写本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一晚,刘小东的朋友施谦为大家弹吉他唱歌,村里剩下的十几个老人都来了。大家唱起陕北老歌来,一位穿着红白条纹衣服的老者也振臂高歌。这一幕被画进了作品《吼声》中,原本在唱歌的老者看起来更像在呼喊什么口号,而刘小东的助手则以“二流子”的形象出现在画面中,场景从对酒当歌变为了斗争和“改造”,这也是整个系列中和王式廓的原作呼应最紧密的一张。“绘画是可以随意嫁接的,我表达唱歌也可以,但表达斗争似乎更像我们经历过的历史事件和记忆。我们都是在斗争中成长的,尤其是中国人,这个动作大家都很熟悉,这个肢体语言可能特别属于这个民族,我们一看这个动作就知道在干嘛。”
《改造二流子》纪录片(静帧),2023年,由杨波执导,图片由杨波和里森画廊提供
刘小东,《吼声》,2021,布面油画,250 x 300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这幅作品完美地将历史与现实编排在一起。背景的窑洞让人联想起文艺作品中对革命根据地的描绘。40年代大生产运动时期,这里人人都必须热情地投入劳动生产中,绝不容许懒散的二流子存在。因“陕北的好江南”而出名的南泥湾也是在这期间被开垦的。如今,随着乡村老龄化,很多以前的耕地已经退耕还林。而村里的老人们也不再有二流子要批斗,因为村里已没有什么年轻人。
如果说,曾经的“二流子”体现的是思想作风问题,如今的二流子可能更多是阶级问题。《吼声》在对现实抱以敬意的同时,对现实进行梳理和重组,将今天的矛盾和昨天的历史交织在一起。
刘小东,《梨树后的贾家沟》,2022,纸上丙烯,26 x 36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刘小东,《窑洞》,2021,纸上丙烯,27.9 x 35.6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刘小东的绘画融合了现实主义的诚恳与欧洲历史画的巧思经营,呈现出当下社会复杂的情感和生存状态。在贾家沟,艺术家见证了自己青春的远去和生命的易逝,而在延河边的二流子们那里,他又看到了新一代人的生猛与可爱。刘小东通过画笔对他们进行“改造”,将个人与历史的记忆转换为笔触,在指涉社会历史的同时,透露出一丝个人情怀,隐约带着长辈特有的关怀与豁达。
刘小东,《后面的孩子》,2022,布面油画,150 x 140 cm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通过日记、素描、纪录片以及一系列纸上与架上作品,刘小东将一个故事以多角度、多层次的方式讲述给观众,而这也成为了他近几年主要的创作与展览方式。例如,2017年,刘小东在林冠基金的邀请和赞助下前往格陵兰岛进行写生创作,还拜访了一所位于北极圈的孤儿院;2020年,他又前往美国与墨西哥边境写生。这些经历被记录在杨波导演的短片《北极圈的孤儿院》与《边境》中。此次陕北项目,杨波也拍摄了纪录片《改造二流子》。
刘小东个展“改造二流子”,里森画廊,纽约,2023年5月4日至6月10日 © 刘小东,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Mark Waldhauser拍摄
片中,当刘小东在2021年回到三年前少年们拍照的山坡时,那里已经架满了通信基站,彼时的风景已经不见。似乎,城市的改造速度比二流子的改造速度要快得多。采访中,当被问及如何看待中国高速的城市化与剧烈的社会变迁现象时,刘小东说:“我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所有的变化慢一点。这是我的个人看法。当然,国家的决策者可能有另一番打算。我这个人比较保守,既接受新事物,又对旧事物保留一种怀念,总是在这两极中奔波。我想我就是这样的人吧,在钟摆的两头,顾头不顾尾地一路小跑,跑到了60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