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铮鸣的所有采访,几乎都会被问及一个同样的问题:
“如何理解你画中的禅意?”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在世俗中奔波的普通人而言,禅意总是显得那样缥缈,那样不可捉摸。它似乎是不谙世事的镜花水月,又或是通达一切后的超凡脱俗,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距离尘世如此遥远。
“其实我是非常俗的,大家有的欲望我都会有。”对此,祝铮鸣倒是毫不避讳。求学、工作、结婚、生子,她的生命轨迹其实与常人无异,同样平凡而真实地感受着生活,热情拥抱生活的美好,也敢于直面生活的困扰。
尘世的每一步,祝铮鸣都走得很踏实。她让自己的肉身行走在这纷扰的世间,将艺术的灵魂置于想象的高地,最终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距离感,既遥远又贴近,既现实又抽离。
不同于真正的佛教信徒,祝铮鸣的禅意是一种私语式的理解,是带着距离的观察与想象,这让她形成了与众不同的艺术视角,能够在浪漫与理性间恣意游走,在欲念与修行中来回穿行。
这些年,祝铮鸣始终在找寻属于自我的禅意。
一切的起源似乎要追溯到那段少年求学时的回忆。西子湖畔,玉皇山下,净慈寺旁,学校和寺庙挨得很近,每一天的上下学,净慈寺都是必经之路。黄昏时分,清越悠扬的钟声从寺内传出,响彻西湖,回荡不止。
赶路的行人总是匆匆,很少有人能够停下脚步,走进寺庙一睹南屏晚钟的真容,但他们也能从延绵不绝的钟鸣声中,浮现出无数关于西湖、关于山水、关于寺庙、关于生活的画面,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含混的思绪,在空灵的声响中,变得渐渐清晰。
未见其容,先闻其声,一颗想象的种子由此埋下,钟声也构成了祝铮鸣对禅的最初印象。
时间来到2005,这一年的泰国之行,是祝铮鸣绘画之路的转折。这个奇妙怪诞的佛教之国,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生死的刺激、自然的融合、虔诚的信仰……开启了祝铮鸣对佛学、对未知世界哲理的向往,也激发出她独具特色的个性创作。
《百年孤独》系列由此诞生。你能在这一系列的画面中,不时看到缠绕人身的细蛇、绮丽致幻的蝴蝶,这些异度文化凝结后的符号,以刺青或饰品的形式,留存在人物的面庞或躯体之上,随同祝铮鸣一起踏入那个未知而神秘的世界。
出于对佛学哲思的狂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印度成了祝铮鸣挥之不去的向往。她坦言自己“中了印度的魔”,查阅印度相关的书籍与资料,试图策划一场极为详尽的朝圣之旅。但因为一些原因,这趟印度之旅最终并未成行。
“干脆用绘画的方式做这个旅行吧。”在遍寻资料的过程中,祝铮鸣早已无数次浏览过印度的风光,看着恒河之水潮涨潮落,触碰过这个国度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未能成行的遗憾带给了祝铮鸣巨大的创作灵感,她将印度的一切变成了一幅幅画,一场场梦。四年时间,她创作了百余幅印度系列作品,将这个神秘而充满遐想的国度彻底融进了自己的生活。有趣的是,时至今日,祝铮鸣也并未踏足这片令她魂牵梦绕的土地,她将印度打造成了一个最熟悉的幻境,远在天边却又近在咫尺。
回荡的钟声没有实体,印度的旅行止于幻境,一如祝铮鸣对于禅意的追寻也同样没有形状。尽管对佛教文化抱有极大的热情,但祝铮鸣并没有成为一位真正的佛教信徒,她只是纯粹地深爱着东方的传统文化,试图以一种私人化的视角,介入、解读继而生发出属于自我的禅意世界。
这是一场自然世界的镜花水月,一段个体生命的自我阐释。艺术家选择同真正的现实保持一段距离,她不急于表达当下、反应生活,而是希望离开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专注地勾勒出一个她理想中的精神世界。
人物,是打开祝铮鸣精神世界的钥匙。
她的绝大多数创作都离不开人物的刻画。一路走来,祝铮鸣绘制了成百上千的人物肖像,起初他们的表情、样貌、动作、衣饰皆不相同,似乎这100把钥匙,能够打开100道不同的心门。在这些门的后方,藏着的是关于各国文化的多重解读和对生命的丰富想象。
伴随着年岁的增长,人的阅历和对生命的体悟都在不断变化,她笔下的人物也变得更加简练。“隐”是祝铮鸣坚持了十多年的系列,也是她近期创作的主要方向,其画面往往以等大的人体和动植物构成。
在最新的创作中,祝铮鸣减少了人物在横向的跳脱变化,以一种纵向的深入姿态,选择刻画一个更具共性的特点,透过一次又一次地不断描摹,展现她内心的禅意世界。“这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剔除掉一些没有必要的,形式语言之外的东西,让他整个人的动态更有象征性一点。”她解释道。
佛学和禅宗对祝铮鸣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她所绘制的人物就像是落入凡间的神佛,亦或是这个世间不断冥想的修行者,超凡脱俗、静默不语,传递出一种极致的内省与神圣。画中人的眼睛常常被刻画得细长而敏锐,眼眸中透出的是深不见底的幽邃,让你仿佛站在一尊佛像的面前,迫使自我去洞见内心的彷徨。
看祝铮鸣的画,你读不出任何故事。她的画面几乎没有叙事性,只是单纯描画人与动植物间的关系,颇有一种大千世界万物皆空的超然。
超然是灵魂的脱俗,但肉身和欲望依然存于人间。也正是因为欲望的焦灼,让祝铮鸣将生活和艺术、创作和自我处于一个相互调剂的状态。在漫长的工笔创作过程中,痛苦和愉悦往往交替着出现,创作本身也就成了一种修行,一种将自我心意完全灌注于事功之中的投入。
每一次的创作,其实都是一次个人欲念的释放。祝铮鸣不是一个野心家,她的欲望是朴素的、克制的、微小的,它们落在纸上,在长期的自我打磨中被一点一点描画,一点一点释放。那些最终呈现出的无欲超然,看似无欲,实则为满足,也正是因为满足,所以无欲,所以释然。
这几年,世界变化得很快,我们被看不见的力量不断推着加速向前,压力、焦虑与影随行。在这样的状态下,祝铮鸣反而希望追求一种更加纯粹的精神状态,用沉淀和节制去对抗这个瞬息万变的欲望世界。
当被问及对“空”的理解时,祝铮鸣回答道:“我理解当中的‘空’它其实就是一种过程。它既不是有,也不是无,它是从有进入无的一个状态。”她眼中的“空”绝非是简单粗暴的躺平,也并非意味着一成不变,它应该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从来到走,从有到无,在经历和思考中不断挖掘人生的意义,再以一种积极的状态安顿自我的内心,追寻独一无二的价值。
在北京呆了20多年后,她心底对于远方和他乡的向往被再一次点燃,今年的祝铮鸣,开始尝试着写一些小诗,将自己和现实环境再拉开一些距离。
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排除诱惑并不容易。如何能在巨量信息的干扰下,依然能找寻到自己最需要的那个东西,成了祝铮鸣人生下半程的课题。“我目前大概还没有到顿悟的那个点。但是我在积累。”
那就用坦然去面对一切,用时间去收获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