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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澍:中国建筑界既不自尊,又不自爱
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因太太江南人的温和性格而改变的王澍,生于新疆乌鲁木齐,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王澍的母亲老家在北京,所以他小时候一年之内总会有那么三四次,往返于新疆和北京之间。四天四夜的旅程,他觉得少年时代因此“阅历丰富”。
还只有2岁的时候,王澍便开启了人生最初的画卷。他在一切可以画画的地方涂抹色彩,书本、报纸,甚至还有家里家外的墙上。“差不多五六年以后,我再回北京。邻居还告诉我,你画的画都还在墙上,我们没擦。”他因此感到温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邻里。普通的老百姓,有他们对艺术和文化的理解。”
他的“离经叛道”在大学时代便已显露无遗。“本科二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变成学院里的造反派。老师教的东西我有很大疑问:你会感觉建筑就像一个炒菜做饭差不多的行业—基本的思想前提不讨论,只不过是一些社会上大家已经习惯的建筑,比如火车站、医院,要求你把它们安排得合理一点;而对于这种合理我也很有疑问,因为你也不真正了解外面的生活,关起门来说合理。学的完全是一个舶来的系统,而且这个舶来的系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非常‘山寨’,因为它被转译了几道,加上‘文革’的影响,变得非常程式化。”
让他记忆最深刻的是一次作业,老师让学生们画平面图。按照标准惯例,应该画1:500的平面图,叫总平面图。而王澍却画了一个1:100的总平面图,其上不仅有房子,连渠道系统、马路系统等其他地方他全部作了设计。他将其称为“农田中的学校”—这个设计甚至可以说是今天他的主要作品“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的雏形—整个学校既读书又种地,房子建造在农田之中,田里的庄稼怎么长他都有详细的规划。“我们老师说,学校历史上就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图,你一定是不及格的。但我这样画了以后,同学都很兴奋,全班大概有一半的同学都把自己的图改成了我这样,最后老师不得不给了我一个及格的成绩。”
但这并非建筑业界流传最广的有关王澍“离经叛道”的段子—最广为人知的是他在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把《死屋手记》贴满了答辩教室的墙,还口出狂言:“中国只有一个半建筑师,杨廷宝是一个,齐老师(注:指导师齐康)算半个。”因此得罪了所有评委。
“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不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这是媒体以讹传讹。”王澍向时代周报记者澄清,但他并不否认自己“愤青”的历史,并将自己年轻时代的性格与作品风格形容为“锋利”。
在其人生最为“锋利”的阶段,王澍的事业却遭遇低谷。1988年,从南京工程学院硕士毕业的王澍因为“觉得工科建筑教育太没意思、太保守”而到中国美院“办建筑教育”,却不承想并没当成老师,反而进了美院的公司。
“实际上当时的条件不成熟,因为那时中国的艺术界可以说对建筑完全不了解,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愿望。人们以为当时是工科系统不想要美术学院办建筑系,实际上恰恰相反。我当时来美院的时候这里叫环境艺术系,也是为了办建筑教育办起来的,但没办成,就办了环境艺术系。即使是这个系,也是当时建设部和工科系统强烈要求美术学院办起来的。他们也觉得工科的系统有些问题。但美术系统呢,不愿意,觉得这是建设部的事,不是文化部的事。”王澍说。
他很快因美院公司的工作太过“没意思”而主动失业。有将近六年的时间,王澍成了一个没有工资、没有社会和医疗保险的“自由人”。他在西湖边长坐一整天,或者与建筑工人们一起做工的岁月,是妻子、同为建筑师的陆文宇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一家人。
当然他也偶尔接少许工程赚钱。“主要做的是装修类,但是我按建筑方法做,因为我对装修其实不感兴趣,那纯粹是一种商业方式。”这期间的主要作品为浙江美术学院国际画廊、丰乐桥地下通道、孤山艺术家画廊等,均已被拆除。
1995年,王澍前往同济大学建筑系攻读博士学位。他在2009年与诗人陈东东的对谈中解释读博的动机:“不光是为了进入建筑教育系统,而且更是想回到正常的社会系统。”也是在读博士期间的1997年,王澍与妻子陆文宇成立“业余建筑工作室”。
2000年,博士毕业后的王澍正式进入中国美术学院工作,同期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主要作品—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在这个作品中,他“离经叛道”的思想开始走向实践—由山走到水,四个散落的小房子和主体建筑相比,尺度悬殊;水中还有一座亭子般的房子,是“诗歌与哲学”阅览室—对环境的密切关注成为贯穿王澍建筑哲学的核心。如何让建筑自然地存在于“山”和“水”之间而不突出,以及苏州园林的造园思想是他设计这座图书馆的沉思背景。2004年,王澍凭这个作品获得中国建筑艺术奖。
被指责“背叛了现代建筑”
“我对学生们常说的有三句话:在作为一个建筑师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文人;不要先想什么是重要的事情,而是先想什么是有情趣的事情,并身体力行地去做;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近几年,王澍痴迷于“造园”,每年春节都带着学生看园子,“在这个浮躁喧嚣的年代,有些安静的事得有人去做,何况园林这种东西。”
但就在王澍开始探讨园林,并将中国传统融入建筑设计的时候,曾一度被同行们指责为“背叛了现代建筑”。“有关我的争议一直没有停止。”在媒体见面会上,王澍毫不讳言。他的确算是中国建筑界的“异类”,“我必须从拆迁、超级建筑以及快速致富的中国建筑系统中逃离开,我想那个系统太强大了,让人不舒服”。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逃离,王澍的建筑作品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王澍的作品扎根本土并展现出深厚的文化底蕴,他证明了中国的建筑不全是平庸的批量生产和张扬设计的复制。”或许,本届“普里兹克建筑奖”唯一的华人评委张永和的评价词,再好不过地概括了王澍的道路。
王澍最为著名的设计作品之一“宁波博物馆”,其设计灵感是在凌晨三点“幡然醒悟”。“我要让普通老百姓知道,他们生活的城市曾经是什么模样。”那一夜,他的设计图一气呵成。这个样子古怪的现代设计让人回想起中国古代的要塞。这座博物馆建在了日新月异的宁波城中心,王澍使用的技术是如今成为他个人标志的“瓦爿墙”—这种技术来自宁波地区的民间传统建造,使用回收旧砖瓦进行循环建造。
“记得我们刚开始做宁波博物馆的时候,甲方向我咆哮、怒吼,因为周边是新市中心,由一个中国著名的青年设计师设计的小曼哈顿包围着。那个人向我吼:在这么一个现代化的叫小曼哈顿的新中心,你做一个这么脏、这么旧的小博物馆,你什么意思?”王澍回忆,“我对他说:我们有个约定,要做一件新东西对不对?他说:是的。我又说,新东西就意味着评价标准还没形成,评价标准没形成,那最了解这个和掌握这个标准的是不是我?他说是。我就说那你得听我的。结果甲方愤怒地摔门而去。”
王澍说,找他设计建筑,甲方得有强大的内心。“所以我更感谢中国美术学院提供了象山校区如此大体量的设计机会。三年,许江院长只是写给我三首诗,没有任何要求。”王澍另一代表作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建筑占一半,自然景观占一半。校园中心是葱郁温婉的象山,山脚下一湾流水,十座建筑像书法笔触一般顺着水势面山而建,建筑群随山体扭转、断裂。
“这首先在于一座规模庞大的校园与一座不大的山的共存,因为那山是先在的。”王澍说。整个象山校区的建筑,片片鳞瓦,铺陈栉比,重重密檐,错落有致。300万块不同年代的旧砖弃瓦,都是他从华东各省的拆房现场收集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