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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我们时代的头发

时间:2021年12月22日 作者:汪民安 来源:艺术学人

汪民安,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我们时代的头发



身体上的植物

 

头发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吗?它内在于我们的身体还是外在于我们的身体?头发,这种细丝般的毛茸茸的根状物,这种人体顶端或长或短或密或疏的覆盖物,这种可塑的、易变的而且一直不屈不挠地生长的有机物,它同我们的身体到底处于一种怎样的关系?

这是一种暧昧的关系。头发和身体既非同质一体的,也非纯粹异质性的。头发具备身体性,但只是一种半身体性。头发从身体中生长出来,它的根部埋藏在身体的土壤中,它起源于身体。身体是头发的本体论。从因果关系的问题而言,身体和头发的关系不是松散的关系,二者间牵扯的不是一根松垮的形而上学等级轴线,它也不是可跳跃的、可偷工减料的、可省略的。身体和头发的等级线是具体、实在和牢固的,是严格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等级线。头发无法脱离身体,身体既是它的起源,又是它的物质载体。头发受到身体的牵制、禁锢、束缚,听命于身体,这种听命是古老的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听命。

但是,头发又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身体。如果说,身体具有某种完满的总体性的话,头发则溢出了这种总体性,它不是身体的必要成分。头发在化学上起源于身体,同样在化学上又不完全归属于身体,这就是身体和头发的充满悖论的暧昧关系。身体的标志是动物性,它是感官体,是一台活的敏锐的感官机器,也是一台奔突不息的欲望机器,它是一个巨大的一体化和有机的能量源泉,它的内部舞蹈着力量和疯狂,这种力量和疯狂为快感而生,也为快感而灭。疯狂、快感和力量对身体是一种完全的吞噬。它们是身体的标志性建筑,是身体的唯一叙事,是身体的终极性的政治无意识。而头发与快感无关,它永远不会疯狂,它甚至没有快感的反面:痛感。头发不是反应物,它没有神经,没有血肉,没有感慨和喘息,没有激动和颤抖。头发是麻木而沉默的,这种沉默是空洞的沉默,是零度沉默,是无意义的沉默,是毫无策略性的沉默,是无机和无能的沉默,是麻木在其中压倒一切的沉默。头发只在风中抖动,但它从不因为自己的激动而抖动,它的抖动是外力引起的,是机械物理式的抖动,而绝非化学式的抖动。头发,是我们身上的植物,也就是说,是动物身上的植物,是栽种在动物身上但又可以与之决裂的植物。

因此,我们可以将头发视作身体的资产而非身体的器官。头发是身体的产品,但不是绝对的身体本身,这正是我们所说的半身体性。而器官正是身体本身,它们无法和身体割裂开来。器官是天赐的,独一无二的,无法替代和再生的,因而具有一种珍贵性;同时,器官是有用的,它们是身体平衡的一个必需的结构要素,是身体机器的齿轮,它们具备一种功能性。器官的珍贵性、功能性,以及身体感性正好是头发所缺乏的。器官正是身体的内涵所在,它们构成了身体的总体性,器官的残缺导致身体的残缺;而头发的残缺,对身体而言则无关宏旨。头发的耗损只是一种资产数量的耗损,是身体经济的耗损,而绝非身体功能上或气质上的耗损,绝非身体本身的耗损。头发的变形、增殖、削减、修改,头发的外在的人工处理,都无损于身体的快感,都不对身体的疯狂欲望施压,都不会从结构上、从本体论的意义上改造身体。而器官,比如鼻子或者手,从本质上来说是无法加以后天的处置的,它们不能被修改、被切割、被打点、被巧饰。它们各司其职,衔接紧凑,互相应和,浑然天成,不可或缺;它们是自然物,是身体素,是身体意指本身。器官和身体不是一种异质性的加减关系,而是一种同构性的代数关系。

头发和身体则可以构成一种加减关系,头发起源于身体,但是身体可以断然地减去它,可以视它为一个多余物或剩余物。头发不构成身体的一个基本功能素,它是无用的,因而也是廉价的;同时,头发还有倔强的绵绵不断的再生力,因而也绝非稀缺的。此外,头发和身体的分离是一种没有苦痛的分离,既没有精神的苦痛,也没有肉体的苦痛。这种分离是安全的、平静的、非伤害性的,因而也是随处可见的、触手可及的和平淡无奇的。头发的起因是严格地依赖于身体的,而它的结局与身体则只有脆弱的若有若无的关联。头发附着在身体上,不过是最脆弱地附着在身体上。

 


就此,头发和胡须有着类似的品质。但是,决不能将头发和胡须等同。二者最明显的差异是,胡须是性别化的,它只附着在男性身上,而且只附着在成年男性身上,因而,胡须是个雄性记号,它通常记载着力量、刚烈、威猛、暴躁,它是男性的一个基本表意符号。而头发则是中性的,头发不选择性别,它不标记身体的性别沟壑。头发是属于所有人的,而胡须是属于一个特定人群的。胡须通常被剔除掉,而头发则基本上被保留着。头发被完完全全地剔除和胡须被放任肆意地生长,都是一种鲜见而又具有象征性的现象。胡须,只要它不被削减,只要它肆意地生长,只要它醒目地包围双唇,它的表意性就一目了然,它象征着男性的孔武有力。这种表意也是单纯、简单和明确的,它无须破译、勘察、区分、探究。胡须是透彻明亮的能指,而头发的表意则繁杂得多,它具有多重意义。头发的造型也是多样的,这些不同的造型、不同的发式选择、不同的类别,都立体式地扩充着头发的意义。而胡须的形式单调得多,它的空间,它繁殖的地盘,它活动的区域,都是有限的。胡须局限于一小块面积,在数量上也无法与头发媲美,它的长度受到了严格控制,胡须一旦过长,就搅乱了嘴和鼻子的正常活动。最终,胡须的自由度和可塑性是有限的,它没有占据一个能够腾挪施展的空间,它的表现力因而大打折扣。它所受到的关注和呵护,它所激发的灵感,它所蕴含的意义,它所支撑的商业,较之头发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和不足挂齿的。



 

发廊中的可写性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头发是人身上最具可塑性的东西,也是最具象征性和表现性的东西。如果我们承认身体的符号性,如果我们承认身体的阶级性,如果我们承认我们有装饰、改造身体的本能,如果我们承认我们体内有一种自恋性的美学趣味,那么,我们也应承认,对头发的一种拜物教式的关注迷恋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在今天,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迷恋扎根于某种符号崇拜和身体崇拜,身体崇拜将这种迷恋引向头发,符号崇拜则将这种迷恋引向头发的造型。不过,头发确实不等同于身体,它和身体只是共存于同一个自我之中,它是身体的一个模糊能指,却是自我的一个明确所指。对于头发的迷恋,是对于身体的一个替代性迷恋;迷恋身体是迷恋快感,迷恋头发则是迷恋符号的快感、迷恋象征的快感。无论是对于身体的迷恋,还是对于头发的迷恋,都是对于自我及其快感的迷恋,也就是说,都带有早期的弗洛伊德式的自恋影子。

自我对于身体没有绝对的主宰权,但对于头发有绝对的控制权。头发的快速再生性,它的植物性和麻木性,它的柔软性和广阔性,它触手可及的暴露性和便利性,都为自我和他人对它的处置提供了客观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头发没有羞涩感,它只有微弱的隐私性,它的性意味几近于零,这就使头发可以作为一种中性物而被公开地合法地乃至肆意地摆弄。头发是自我的资产,它不受他者的控制。它既不受国家的控制,也不受本能的控制。它服从自我,只受自我的操纵和控制,这种控制是绝对的控制。对于头发来说,自我永远是它的帝王。

这样,头发就具有无限的可写性。它是人体上唯一可以书写的文本,是自我可以听凭想象固执地施展书写能力的空白文本。自我是头发的具体作者,而理发工业则是头发的普遍作者,个人对于头发的书写是通过美发厅(它还有另一个暧昧的名称:发廊)来完成的。在此,个人是主动的活蹦乱跳的言语项,美发厅则是一个秩序性的而又不失弹性的语法规则,发式正是在个人和美发厅、言语和语法的互动中产生的。也正是在此,头发开始摆脱它的植物性,开始摆脱自我的专横控制,开始摆脱它的(半)身体性,最终进入身体之外的语境,进入生产和交换的工业体系,进入意识形态再生产的流程。头发作为一个身体能指不可自制地闯入纷乱的社会中。头发,在其所指的框架里,已是负荷累累。

 


责任编辑:杨晓艳去阿特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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