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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上飞:艺术批评应回到学理的轨道上
徐冰近几年通过讲座发表的一系列言论至少牵扯到以下四个问题:一、如何看待中国艺术家、华人艺术家在海外的成功;二、中国当代艺术有没有批评;三、什么是“当代艺术”;四、什么是“传统”。在我看来,徐冰回答这四个问题的口气极为自信,堪称傲慢。
我不想在这一篇不短的评论里重估徐冰艺术创作的意义及其贡献,但是我决然不会放弃重估徐冰艺术创作的意义及其贡献的权利。人们知道,不管40、50、60年代出生的人今天多么有名、作品的价格多么高,其真正的意义、功绩最终要等70、80、90年代出生乃至更晚出生的人评价——创造历史的人没有资格书写“历史”,他们能做的是“批判自己”。
徐冰怀着什么样的动机回国对国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做出什么新的艺术贡献。从徐冰回答上海《东方早报》记者的话可以得知,徐冰回国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直接原因”,另一个是“更深的原因”。我们姑且将其视为“两为”,前者(“直接原因”)是“为央美”,后者(“更深的原因”)是“为中国艺术”——大有学成归来做贡献的意思。
就个人来讲,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回国都是可以理解的。这里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他透露、陈述很多艺术家(包括徐冰自己)在海外成功的“秘诀”的话——“模糊的身份背景、跨文化的视野曾经让我们这一批艺术家在海外受到重视并获得了成功,但是我想,仅仅依靠模糊的身份背景进行艺术活动现在已经远远不够了”,“我在海外成功的部分因素也是西方对中国的关注和我自己的跨文化身份”。我想很多人认同徐冰的看法,“模糊的身份背景”和“跨文化视野”是很多艺术家“在海外受到重视并获得成功”的原因。然而,如果说徐冰在海外是凭借“模糊的身份背景”和“跨文化视野”而获得成功的话,那么那种成功充其量是策略上的成功,而不是艺术上的成功;如果说徐冰在海外是“依靠模糊的身份背景进行艺术活动”的话,那么他回国后“依靠模糊的身份背景进行艺术活动”的策略肯定是失效的,比如《凤凰》在国内的惨败便是证明——因为一旦回国,便没有了那种“模糊的身份背景”,剩下的可能只是“跨文化视野”。而在我看来,所谓的“跨文化视野”其实是“西方想象”。
“17年前我离开中国去纽约,是希望在一个多元而国际化的大背景下做艺术,17年后我回到国内”“是受到今天中国丰富精彩的社会图景的吸引”。去美国时看中的是“多元而国际化的大背景”,回国是看中“中国丰富精彩的社会图景”。我们从徐冰的陈述不光可以得知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投机主义者,而且可以看出他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反映论思维”——在徐冰看来,有了好的社会“背景”注定会有好的艺术——“因为中国社会具有潜力,中国当代艺术也就是有潜力的”。“中国正处于一种令人目眩的阶段,整个社会在迅速流动变化,这种特定阶段下的社会发展,甚至有可能形成一种新的文明……”,言下之意是现在的中国并不是“一种新的文明”的体现,而只是预示着“形成一种新的文明”的“可能”。徐冰发现了“‘形成一种新的文明’的‘可能’”意味着他有希望实现这种“可能”。然而,徐冰凭借什么去实现这种“可能”,难道他依然要凭借讨好老外的艺术创作思维和艺术作品吗?
雄心勃勃的徐冰就这样回国了,而且出任了“中央美院副院长”。很多人愿意将徐冰答上海《东方早报》记者提问的话视为权威的话,因为一位在国际(海外、西方)大获成功的艺术家终于说出了自己成功的“秘诀”。然而,那或许只是徐冰一直隐藏在自己心底的成功“秘诀”。因为他所说出的成功“秘诀”对于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人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秘诀”了——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人十分清楚的知道,“他们”就是那样被认可并获得成功的。
“中国社会在飞快地前进,可是,我们的纯艺术有些滞后。中国艺术家在国际上有很高的知名度,当中国艺术家在海外参加展览的时候,西方人会十分有兴趣并感到震撼。可那并不是因为作品真的很好,他们受到欢迎是因为中国而不是因为艺术”,“我在海外成功的部分因素也是西方对中国的关注和我自己的跨文化身份”,徐冰的话是否定性的,其不亚于王林“除了既得利益,当代艺术还剩下什么”(这是个反问句,答案包含在其中:除了既得利益,当代艺术什么也没剩下)这句话的否定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徐冰否定中国近三十年艺术的话并没有像王林的话那样激起吕澎等人的反对。我不想将这种现象的出现归结为王林说的话没有徐冰说的话有分量。徐冰承认“中国社会在飞快地前进”,相反他认为与社会的发展相比,艺术的发展是滞后的。而且他也说出了一个貌似事实的“事实”,“中国艺术家在国际上有很高的知名度,当中国艺术家在海外参加展览的时候,西方人会十分有兴趣并感到震撼。可那并不是因为作品真的很好,他们受到欢迎是因为中国而不是因为艺术”。毫无疑问,徐冰的话也可以用来否定他自己一直所从事的艺术创作——至少,如果用徐冰自己的话衡量他自己的话,那么徐冰本人一直所从事的艺术创作也如他所说“有些滞后”。这里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老外所认可的成功才是国人(包括徐冰)所能接受的成功?难道国人一开始所认可的成功不算成功吗?难道国人认可的成功一定要到海外被老外认可后才算成功吗?虽然说今天活跃在中国乃至海外的艺术家的“巨大影响力”或多或少都得益于海外资本、平台的支持,但是请不要搞错了——千万别以为中国重要的艺术家是海外资本、平台催生的。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都非常清楚(我想徐冰比其他人更清楚),即便是今天人们非常熟知、在各大拍卖场、各个展览上叱咤风云的艺术家全是从国内成名的,比如传说中的F4和“四大海归”。事实是,F4和“四大海归”之所以在今天如此有“影响力”、“话语权”、“显得如此重要”正是得益于海外资本、平台的支持。而在我看来,很多比F4和“四大海归”更重要的中国艺术家正是因为没有得到海外资本、平台的支持而慢慢被遮蔽了。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当代艺术有没有批评”。“很多人强调观念和观念艺术,但观念艺术到底是什么,我搞不懂”——这话什么也说明不了,只能说明徐冰是一位不懂“观念艺术”的“观念艺术家”。作为一位极为知名的“观念艺术家”,难道还要等着别人告诉自己什么是“观念”和“观念艺术”吗?我情愿相信徐冰比所有人更懂“观念”和“观念艺术”,因为只有徐冰比所有人更懂“观念”和“观念艺术”才能说明他是一位顶尖的“观念艺术家”。搞不明白“观念”和“观念艺术”就把气撒在“中国批评家”身上显得莫名其妙。“我觉得中国的艺术批评不理想,这么多年来,你看看一些批评家们所写的文章和谈论的东西,你无从知道他们真正的态度和批评的方法在哪里,你不知道他真正要说什么。中国当代艺术基本上没有什么批评可言。还有,一些中国批评家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不会读画,很少有批评家能真正能读作品,不懂得分析作品到底是什么回事,画面为什么会这样,这块颜色是什么回事,那块颜色又为什么是那样,他们对艺术语汇的分析和对艺术语汇的批评能力太弱。正是因为大部分批评家不会读作品,最后就只能谈观念,谈一些理论,谈一些与作品本身没关系的事情,或者借这个展览或作品为由头,谈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这种情况目前还是比较多”,“他们不能深入到艺术语言本身,或者到底艺术语言在起什么作用。这是就是刚才所说的问题”,“大的环境是浮躁的,更为深层次的原因是我们的艺术批评没有建立自己的体系,整个艺评的方式与框架都是西方的,是西方的粗略的、概念的照搬,我们还没有真正地建立适合讨论中国的艺术、文化和现状的一种话语方式”。我十分赞同徐冰对中国批评家的批评,因为这样的批评作为个人意见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认为徐冰的表达方式极有问题——一个人不能因为某几位批评家或大多数批评家“不能深入到艺术语言本身”而就说中国当代艺术没有批评。我不知道徐冰整个否定中国艺术批评出于何种动机,但是确定的是,他说的不是事实。我更愿意将徐冰的话看成是针对中国艺术批评的个人意见,而不是可供引用的定理。
批评中国批评家、艺术家乃至“当代艺术”的言论能证明徐冰更像批评家而非艺术家,“当代艺术的问题很多,具体来说,中国艺术家缺少创造力,艺术家都觉得自己了不起,特别自以为是,他们在中国是一个很方便的群体,容易成功,容易被国际关注,而且很容易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但是,真正具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太少了,真正在艺术语汇上有所贡献和建树的人太少,都挤在市场、江湖和艺术系统本身,搞来搞去,形成了表面的繁荣”,“我们应该清楚中国当代艺术被关注,并不是由于作品本身如何具有价值,而是西方人通过一些表现中国的社会景观、视觉景观、符号景观和信息景观的当代艺术,来满足西方人的习惯了的优越感和想象。用他们的方法来谈我们这个地区的当代艺术和问题,他们一定是关注适合西方人的想象,和他们需求吻合,他们看着很舒服的作品,这样的需求让中国艺术家误以为自己的作品很棒”。我不知道徐冰批评的对象中包括不包括他自己,但是很明显的是——徐冰肯定将自己置身于他所认为的“极为糟糕的”(按徐冰的意思其实就是如此)“当代艺术”之外,因为徐冰只当仅当作为“当代艺术家”时才成立(才能被视为有贡献的艺术家)。
徐冰批评中国当下艺术现状的言论一点不新颖,因为批评家王南溟早已批评过。王南溟批评的对象包括徐冰。这里徐冰所说的一系列中国当下艺术的问题说直白些就是“中国符号”泛滥的问题,其与王南溟所批评的“后殖民艺术”(“‘中国符号’的艺术”)是同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