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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上飞:艺术批评应回到学理的轨道上
“总的来说,甭管西方,还是中国,整个当代艺术都是有问题的,这个领域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奇怪和有毛病的领域”——这是徐冰自己的问题,而不是“当代艺术”的问题,因为“当代艺术”到目前为止依然是一个尚待建构的全新的“领域”、“系统”。徐冰持此言论只能说明他依然被传统的意识形态主导。在我看来,在一些依然被传统意识形态主导的中国艺术家看来,“尚待建构的全新的‘领域’、‘系统’”肯定“非常奇怪和有毛病”。
很明显,徐冰在发表一系列言论时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他对中国当下艺术现状的批评就像一个站在半空中的人俯瞰城市中的人群,只能看见一群人黑压压的头顶,而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批评中国当下艺术现状同时意味着批评徐冰。然而,人们从徐冰的一系列言论中读不出丁点“自我批评”的意思。
徐冰真的极为了解或说看透了海外及中国的“当代艺术”吗?这需要追问“什么是‘当代艺术’”。当然,徐冰并没有告诉人们“什么是‘当代艺术’”,而只是表达了他对“当代艺术”的很多看法(偏见),“不要因为看不懂当代艺术作品就产生自卑感,误以为自己接受的艺术教育不够。事实上是当代艺术系统本身有问题。杜尚把小便池放在美术馆就是艺术作品,一个工人把小便池摆在洗手间就不是艺术?这本身就有问题”,“最当代的艺术,其真正的灵感来源有可能是我们文化传统中最核心古老的一部分”,“当年,杜尚把小便池作为艺术作品放在美术馆,提出‘艺术和生活一样’的主张,谁都可以成为艺术家。但同时他给艺术家留了一个特殊的地位和身份因为我是艺术家,所以我把小便池摆在展台上,就是一个艺术作品,就价值连城,一个工人把小便池摆在厕所的洗手间,就不成立。所以,今天艺术家对解释作品特别有兴趣,但对作品本身不负责任。我今天在这里扫地,就是一个行为艺术,这个行为就价值连城,因为我是著名艺术家”,“其实,当代艺术和人的互动关系远远小于时尚和广告业。它对人的互动和对人生活的影响程度远远不如这些领域,所吸纳的资金也远远不如这些领域”,“像杜尚、安迪·沃霍尔这样的艺术大师,都是擅于玩‘禅’的大师、玩中国文化的大师。他们多多少少使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价值的部分。他们之所以被西方认可,就是因为带去了西方艺术系统中没有的东西”,“我发现很多人,不管是中国还是国外,一般人都不太搞得懂当代艺术,包括很多策展人和文化人。但这不是观众的问题,而是这个系统的问题”,“当代艺术的作用是什么?徐冰的一个说法让观众哄堂大笑也若有所思,‘它满足了那些有视觉自虐习惯的人的满足。当代艺术培养出一批人,过一段时间就要去现代美术馆看看不懂的东西。因为他们觉得,看看不懂的东西,要比看看得懂的东西境界高”……这一系列言论何止是荒谬。我们可以从这一系列言论得知,徐冰对“当代艺术”缺乏最起码的认识。或许很多人听到我这样批评徐冰的话会觉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事实便是如此。“伟大的徐冰”(有人这样称呼徐冰)竟然对“当代艺术”如此无知。
人们看不懂“当代艺术作品”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其思维没进入“当代艺术系统”,用徐冰的话说就是“自己接受的艺术教育不够”。虽然不排除有很多“当代艺术作品”是粗制滥造、滥竽充数的,但是就新形态艺术的建构而言,需要人们更为看重的是那些真正有突破的“当代艺术作品”。“当代艺术”肯定有问题,但是“当代艺术”的问题不是人们退回过去(包括古代)的理由。像“杜尚把小便池放在美术馆就是艺术作品,一个工人把小便池摆在洗手间就不是艺术?这本身就有问题”、“像杜尚、安迪·沃霍尔这样的艺术大师,都是擅于玩‘禅’的大师、玩中国文化的大师。他们多多少少使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价值的部分。他们之所以被西方认可,就是因为带去了西方艺术系统中没有的东西”诸如此类的言论简直是胡说。“当代艺术和人的互动关系远远小于时尚和广告业。它对人的互动和对人生活的影响程度远远不如这些领域,所吸纳的资金也远远不如这些领域”,这样的言论说明徐冰要么想成为“明星”,要么想成为“富豪”——要不要与观众互动,要不要大量吸金,那是艺术家个人的事,没有人可以要求“当代艺术作品”都既要与观众互动又要大量吸金。这里我不想向徐冰讲“杜尚把小便池放在美术馆”的划时代意义,因为很多人已经讲得很好了,人们只需向徐冰推荐几本进入“当代艺术系统”的学术著作便可,比如德国学者彼得·比格尔的《先锋派理论》一书1。概括地说,“杜尚把小便池放在美术馆”最重要的意义是攻击“艺术体制”(“从根本上反对艺术”),当然还包括开创了“现成品艺术”(将“现成品”、“拾得物”用于艺术创作,并将其视为“艺术语言”、“艺术表达媒介”)等。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当代艺术”的源头是杜尚——人们将杜尚誉为“后现代艺术之父”不是没有道理的。“古典艺术”(“古典主义”)、“现代艺术”(“现代主义”)、“后现代艺术”(“后现代主义”)、“当代艺术”……我们今天是这样描述艺术的演进历程的。这样的描述虽然过于简单、机械,但是为了讨论问题的方便起见,这样的描述是可以的。之所以说这样的描述过于简单、机械,是因为更为细微的一系列问题不是区分这几个艺术形态、概念就能解决的。这里我引用自己以前文章中的一段话说明“当代艺术”与“现代艺术”、“古典艺术”的区别,“在‘古典艺术’(‘古典主义’)时期,艺术的能指和所指都是惟一的,即任何形式都有固定的含义,所以艺术的能指(形式)对应的是惟一的所指(形式的具体含义);在‘现代艺术’(‘现代主义’)时期,艺术的能指(形式)获得了解放,但是其所指依然是惟一的,只是这个所指已经不再是‘古典艺术’(‘古典主义’)时期的那个‘所指’(即‘形式的含义’)而变为‘意味’(即‘有意味的形式’);在‘后现代艺术’(‘后现代主义’)时期,自‘观念艺术’始,艺术的能指和所指都不是惟一的,此时的艺术与‘古典艺术’(‘古典主义’)时期的艺术恰好相反,艺术彻底陷入了‘文本间性的无休止的差异游戏’”2。“当代艺术”是截然不同于“古典艺术”和“现代艺术”的全新的“领域”、“系统”。“当代艺术”就是“后现代艺术”,这是前几年非常流行的看法,但是有为数不多的理论家、批评家认为“当代艺术”与“后现代艺术”截然不同。“当代艺术”与“后现代艺术”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这是尚待争论的问题,但是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无论是“当代艺术”还是“后现代艺术”,其截然不同于“古典艺术”和“现代艺术”。
在我看来,“古典艺术”和“现代艺术”都是关涉“文本”的艺术。不同只是在于,“古典艺术”(作品)由两部分构成——形式和内容,而“现代艺术”由一部分构成——形式(内容)。在“古典艺术”(作品)中,内容(题材、主题——包括传统哲学和宗教教义、故事等)是大于、高于、重要于形式的,是“内容至上”;而在“现代艺术”(作品)中,形式就是内容,内容就是形式——“现代艺术”不承认形式之外有内容,其要求根除一切文学、宗教、政治因素。“当代艺术”与“古典艺术”、“现代艺术”不同,“当代艺术”不再只关涉“文本”,而注意起了“语境”(context)。“杜尚把小便池放在美术馆”使“小便池”成了“艺术作品”,这正好说明并不是“小便池”的审美特质使之成为“艺术作品”的,而是杜尚的艺术家身份和美术馆的环境让“小便池”成为“艺术作品”的——“杜尚的艺术家身份”和“美术馆的环境”共同构成了“小便池”这一“文本”的“语境”(context)。
我不知道我的讲述能不能让很多人(包括徐冰)明白“当代艺术”的指向。或许有人会质疑我,这是西方的理论、话语系统,但是我同样要质问那些经常拿“东方-西方”说事的人的是,区分“东方-西方”很重要吗,你到底是在追问真理还是在自欺欺人。这里我想用一句话概括“当代艺术”的特质(虽然不够全面,但是我想用其区分“当代艺术”同“现代艺术”、“古典艺术”是可以的):艺术进入“当代艺术系统”后,艺术家只管结合具体的“语境”(context)生产(创造、选择)“文本”,艺术作品的“意义”是“认定”的产物。
“当代艺术”是从“现代艺术”发展而来的,所以从“现代艺术”发展而来的“当代艺术”不可能退回“现实主义”、“古典艺术”。换言之,“当代艺术”不光依然承认不存在“形式”之外的“内容”,而且认为“当代艺术作品”的“意义”根本上取决于“文本”与 “语境”(context)二者,而不再单单取决于“文本”。从“现代艺术”到“当代艺术”就是从“意义”就是“文本”到“意义”取决于“文本”与“语境”(context)。
王华祥发表在《画刊》2011年第6期上面的一段文字需要引起人们的高度注意:
当代艺术其实很像传统艺术,都是把艺术看成一种传达内容的工具,只是使用的方法更加多样和自由……包括中国艺术的创作与批评尺度,都应当“内容至上”,这是使绘画重回艺术舞台中心,使中国性和民族化不流于空谈和摆脱传统思维和西方标准的最佳法门……我相信,画家们只要做到真正的内容至上,一切的关乎生存、承认、荣誉和金钱的问题;一切的关乎传统、现代、东西方、殖民、后殖民、技术和观念等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王华祥的认识证明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嫡传。我们可以肯定的说,王华祥和徐冰皆没进入现当代艺术的系统。
最后一个问题关涉“传统”。“回到传统”的论调近几年不绝入耳,高名潞的“意派”、奥利瓦的“中国抽象”、王瑞芸前段时间在艺术国际博客里发表的几篇呼吁重视“传统”的文章4、吕澎近日鼓吹的“溪山清远”5等等皆是“回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论调流行的证据。说好听点,很多人不约而同强调“传统”乃是“英雄所见略同”,说不好听点便是“集体堕落”、“集体倒退”。徐冰这样说,“传统,不是博物馆橱窗里的文物。新文化运动、红色革命、‘文革’、改革开放,甚至今天席卷全球的商业文明,其实都是正在左右着当下一切的我们的‘传统’。传统是复杂的、泛化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作为个人来讲,强调任何自己所热爱的“传统”以及“回到传统”没有丝毫问题,但是人们需要质疑的是,那些主张“回到传统”并极力鼓吹自己所偏爱的“传统”的人到底要回到“什么样的传统”。在我看来,“传统”并不是“先验的”,并不存在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传统”。“传统”不光是具体的,它也是需要批判的对象——今天的艺术同时面对两个批评对象(两个批判任务):对过去传统的批判和对自我传统的批判。“新文化运动、红色革命、‘文革’、改革开放,甚至今天席卷全球的商业文明,其实都是正在左右着当下一切的我们的‘传统’”,但是我要质问的是,你徐冰想继承什么样的“传统”,是“批斗”、“整人”的传统还是别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