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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谈张晓刚:人生就是几步而已
时间:2023年04月12日 作者: 来源:艺术野疯狂
文 | 余 华
原文载于《收获》2023年第1期
在北京,张晓刚的工作室与我的住处隔了一条宽阔的马路,我在窗口可以看到他的屋顶,但是无法确定众多屋顶里哪个屋顶下有他的身影。在他工作室的窗口也可以清楚看到我住的公寓大楼,清楚到像是在同一个小区里,由于遮挡只能看到我家上面的楼层,看不到我家的窗户。我们的视野里知道对方在那里,但是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我们交往密切,相谈甚欢,但是有些话题不会触及,因为生活里不是所有的门都会打开。
有的门打开后再也不会关上,张晓刚在他的艺术生涯里为我们诚恳地打开了一扇扇作品之门。
从他川美的毕业作品《草原组画》(1981年)开始,此后的几年里他像个摊贩那样为我们铺开了一个个作品系列。
“幽灵系列”(1984年—1985年)是由两部分组成,那是他穷困潦倒时的灵光乍现。潦倒的生活里不会缺少酒精,也不会缺少疾病,他住进了医院。于是有了“黑白之间的幽灵”的素描集和此后添加了颜色的“充满色彩的幽灵”的油画集。“住院日记”里的素描集让我感觉是但丁《神曲》的插画,充满了不安的诗意。
接下来是“遗梦集”系列(1986年—1989年 )、“重复的空间”系列(1989年—1990 年)、“手记”系列(1991年—1992 年)。1993年是他的过渡时期,这是重要的一年,他创作了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创世篇》《红色肖像》和《变性者》等作品。
这几个系列的推出,让他的生活状况出现了改善。1994年,“血缘—大家庭”系列来了,他的命运因此出现了重大转折。他不再像个摊贩,终于像个艺术家那样到处受人尊敬,之前只能在少数几个朋友的脏话里感受到的尊敬很快普及开去了。
他再接再厉,2000开始了“失忆与记忆”系列,2005开始了“描述”系列,2006开始了“里与外”系列,以上四个系列至今仍然是开始,虽然我们在这四条路上走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告诉我们“到了”,而是让我们走上了另外的系列之路,“绿墙”(2008年),“车窗”(2010年),“腊梅”(2010年—2015年 ),“彩绘雕塑”(2013年—2015 年)。
艺术家朝三暮四的优良品性在他这里充分显露,他让自己一直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下,他知道一旦确定下来也就意味着要给自己的艺术生命撰写墓志铭了。所以“舞台”系列在2015年开始了,“角色”系列在2018年开始了,《蜉蝣日记》在2020年开始了。他是一个认真去玩耍认真去工作的人,玩耍不会耽误工作,他因此作品众多,这些大的系列里还存在着一些小的系列,还有不少单幅作品。
此次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主题为“蜉蝣”的张晓刚个展中,展出了《蜉蝣日记》的二十余幅作品和“舞台”系列的两幅作品,首次登场的“光”系列作品,以及另外的单幅作品。
“张晓刚:蜉蝣”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4-5.7,摄影:shaunley
张晓刚让“住院日记”(1984年)素描集也进入此次个展,这些来自1984年的作品,表达了他在人生灰暗时期的一段经历——行走在生与死边境线上的心理经历。他那时候没钱没前途,健康暂时也没了,住在一个八人间的病房里:他和一个年轻人是胃出血,另外六个不是肺气肿就是癌症。到了夜晚,几个重病号的呻吟声让他难以入眠。他向已经熟悉的医生提出来想看人在临死前是什么样的,医生让他去抢救室看了一个重危病人的弥留之际。他说:“我去看了后一天都没有缓过气来。”那段日子他站在病房的窗前,常常看到有人推着小车将裹着尸布的遗体送进太平间。有一天一个老太太在楼下的空地上晒床单,他看到“白色床单在逆光中摇摆着,老太太本能地抬头望了我一眼,一张布满皱纹的黑脸映衬在白色床单上的那一刻,触动了我,使我禁不住地一颤。”他仿佛看见了“幽灵”,把它们画在陈旧的纸上。
这是张晓刚找到自己迈出的第一步,创作的冲动不再是艺术追求,而是内心的颤抖。张晓刚让“住院日记”素描集进入此次“蜉蝣”个展,不是为了忆苦思甜,是为了一个内心独白的声音,这个声音在诉说什么,他不知道,别人也不会知道,重要的是只要这个声音还在响着,他的感受,他的思考,他的创作就会继续前行。
张晓刚,《黑白之间的幽灵》(1号,6号,11号),1984年,纸本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