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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谈张晓刚:人生就是几步而已
时间:2023年04月12日 作者: 来源:艺术野疯狂
1998年,余华著《世事如烟》(法文版)封面
2021年,余华著《文城》(中文版)封面
在栗宪庭看来,“张晓刚是中国当代艺术的缩影式艺术家”,因为“从张晓刚艺术风格的演变中,可以看到中国当代艺术20年变迁的某些轨迹” 。
无论是艺术的个人,还是艺术的时代,都会经历一个从自我否定到自我肯定的过程。八十年代,国门打开之后,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方思潮和西方艺术蜂拥而至。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是赤膊上阵,扔掉了自己的衣服,去试穿他们花样繁多的衣服,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否定。这是一个重要的阶段,从中国的历史来看,魏晋南北朝开始,每次文化艺术高峰的出现都是在外来文化冲击下发生的。外国也一样,当莎士比亚的戏剧首次在巴黎的剧场上演后,年轻的雨果、巴尔扎克、大仲马他们疯狂了,他们觉得法国的文学传统一文不值,英国的文学才是伟大的,然后法国十九世纪的浪漫派产生了,再然后他们找到各自的自己之后,分道扬镳了。
从欧洲回来的张晓刚,很快在自我否定之上建立起了自我肯定,这无关技巧,在艺术这个门当里从来不缺少技巧,缺少的是知道自我在哪里,深度在哪里,自我和深度这两个词汇已经被用的庸俗了,我仍然在此使用是它们没有替代词汇,这两个词汇后面的意思是艺术家应该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成长在哪里,生活在哪里。这是艺术的血缘,张晓刚在1984年感受到了,在1993年知道了,之后越来越清晰地表现出来。
1984年“幽灵系列”是张晓刚寻找自己的第一步,他看到了方向,看到那个自己在远处时隐时现。这个第一步的重要性是他意识到了艺术家的创作动机是什么,创作动机与艺术无关,而是人生经历里一次次的内心颤动,艺术只是表现方式。之后的“遗梦集”散发出来的浪漫气息是内心的回归之旅,接下去是内心不安之作“重复的空间”和内心分裂之作“手记”。
1992年《创世篇》是张晓刚的第二步,这一步让他走近了自己,又顺利走进了自己。他在欧洲之行的挫败感里发现“自己无非就是一个中国人”,迈出了这个第二步之后,他清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创作。《创世篇》里旧照片的出现延伸到了《全家福》,又扩展到“大家庭”;更为重要的是《创世篇》1号之后,他创作了2号,以此诠释个人史即国家史,这是“血缘—大家庭”表现出来的“集体人”的思想来历。或许有人会说,没什么新鲜的,谁都知道过去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大家庭。是的,谁都知道,可是,是谁第一个表现出来,是谁如此概括又如此独特地表现出来。什么是艺术里强调的想象力和洞察力,这就是。
此次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的个展“蜉蝣”,显示的是张晓刚的第三步,这第三步不是走出自己,不是去寻找另一个自己,自己永远只有一个,但是自己是无限的。
“张晓刚:蜉蝣”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4-5.7,摄影:shaunley
事实上在2005年“描述”里,张晓刚已经迈出这个第三步。“失忆与记忆”应该是“血缘—大家庭”的补篇,“描述”是第三步的最初动作。此后的“里与外”“绿墙”“车窗”“腊梅”“书囚”,尤其是此次个展现身的“舞台”和《蜉蝣日记》等作品,是这个第三步的连贯动作,这个步伐名叫自己的无限。
此次展出的作品,是张晓刚这几年的最新成就。因为新冠疫情的影响,我没有出国,除了回老家浙江海盐,很少离开北京,出门也少,张晓刚工作室是我这两年来最多的去处,那里像是朋友们的旅游景点,大家进门之后先上二楼转一圈,看看他的创作进展,然后回到一楼抽烟喝酒聊天。
与有些艺术家悄悄的创作不一样,张晓刚的创作过程是对朋友们开放的,这些作品里有的我最初看到的是素描稿,有的最初看到时只是画布上勾勒出来的线条,有的我以为完成了也搬走了,几个月以后又搬回来呆在那里有待于完成。当它们真正完成之后展现在我眼前时,我常常为之一怔:原来是这样。之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葫芦里有什么药,他一边创作一边发现,最后打开了葫芦盖。
2020年,张晓刚于北京嘉林工作室
这些作品,尤其是《蜉蝣日记》,与我这几年的梦中情景十分相似,充满了冲突、重叠和分裂的压迫,一切都是无序的,这无序是由不同空间和不同时间同时展示出来。《蜉蝣日记:2020年7月31日》与《舞台4号:淋浴房》是凄凉的展示,我们的曾经是什么,曾经有过什么,很多的暗示,是人生的也是社会的和时代的。《舞台5号:羽衣甘蓝》让我心里一惊,我梦见过水泥广场上生长出整齐开放的百种以上花朵。单幅作品《斜倚的沙发》是我梦中的胜利情节。
“张晓刚:蜉蝣”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4-5.7
张晓刚告诉我:“我这几年越来越对这种悖谬,魔幻,拼贴折叠非线型的叙事有兴趣。”《蜉蝣日记》里的作品是纸上油画和纸张拼贴,有的加入杂志拼贴。我们这个时代被过去纠缠不清,同时又被现在真假难辨不计其数的信息拼贴折叠。因此我理解张晓刚为何要把1984年《黑白之间的幽灵》放入这次个展,在时间的影子里,过去从未离开。我有过类似的经历,1988年在我的《世事如烟》里出现的“幽灵”,2013年又进入到了《第七天》。
2015年开始的《舞台》系列是一组三联画,应该是张晓刚这几年里的大画,也是展示自己的无限的舞台。就像人们常说的: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张晓刚将舞台不断扩大,时间和空间同时扩大,让人们的经历和梦境,有过的和没有过的,悲喜交加的和麻木不仁的都来登台亮相。同时他也将舞台缩小,这次没有参展的《舞台2号:浴缸》,人与物都在浴缸里,而浴缸是舞台里的舞台。无论是扩大的舞台,还是缩小的舞台,都有着挥之不去的悖谬和魔幻,这悖谬和魔幻的另一面则是伸手可触的真实。《舞台5号:羽衣甘蓝》是令我感到惊讶的作品,一方面是我曾在梦境里见过水泥地里百花齐放的幻象,另一方面我听到了“舞台”系列内部的不同声音,这个系列已完成的其他作品突出的是人与物,这部作品突出的是环境,一个有所指又无所指的环境,一个纪念什么又忘掉什么的环境。羽衣甘蓝生长在地板上,于是地板有了开花迹象,羽衣甘蓝映照到天空上,于是天空有了花开季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羽衣甘蓝,这部作品他从去年创作到今年,几天前最终完成。我还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是羽衣甘蓝,如果问了,他可能会回答,也可能不会回答。这个不重要,我们的感受无需与创作者一致。
“张晓刚:蜉蝣”展览现场,图为作品《舞台5号:羽衣甘蓝》,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4-5.7
这四十多年来,在创作的道路上,我们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步伐,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一步一个脚印的,有快步奔跑的,有觉得奔跑太慢了跳上汽车的,汽车太慢了爬上火车的,火车太慢了坐上飞机的;还有的为了让步伐引人注目,用上了芭蕾舞动作,艺术体操动作,花样滑冰动作。
张晓刚高中时手抄过一句格言:人生就是几步而已。这句格言成为他后来的自我写照。
2022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