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新闻
余华谈张晓刚:人生就是几步而已
时间:2023年04月12日 作者: 来源:艺术野疯狂
“蜉蝣”个展记录了这几年来张晓刚一直前行的步伐,不是田径场上跳远的步伐,有点像愚公移山的步伐。
张晓刚的艺术生涯里没有出现过跳远的步伐,他走得不快,可是他的步伐很大,毕业作品《草原组画》就是这样,他一步跨出了当时流行的写实主义和伤痕美术。也许是草原的辽阔让他的画笔和调色板也辽阔起来,组画的线条是粗壮的,色彩是粗壮的,动物人物是粗壮的,即使神态也是粗壮的。这个九幅组画在四十一年后的今天再来欣赏,让我感到自己的心情顷刻间粗壮了。十几天前我见到一位二十年前在云南迪庆见过的藏族朋友,我觉得他瘦了很多,他说没有瘦,他说当时穿着藏袍。我脑子里马上出现了张晓刚的《草原组画》,生活就是粗壮的,精细是选择出来的,或者说生活在不同的环境时所呈现出来的也不一样。
川美时期的张晓刚迷恋上了后印象派,尤其是梵高,他把兴趣投放在图书馆新进的画册上,用速写本去临摹,锲而不舍的临摹,毕业作品《草原组画》留下了这样的痕迹。1982年,张晓刚在中国美术馆的哈默收藏展第一次看到了梵高,不是印在画册上,而是挂在眼前的真实,他似乎听到了梵高作品里色彩的旋律正在响起来,厚重的旋律,我想不会是萨蒂的旋律,应该是瓦格纳的旋律。他因此激动,可是他没有在梵高的镜子里看到张晓刚的形象。十年后他从荷兰梵高博物馆走出来,他“终于发现我不属于这类需要在临界边缘作画的画家”。他坐在梵高博物馆外面的台阶上,清醒地意识到一直努力寻找的自己不在这里,在哪里呢,他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了。
张晓刚还在川美时期就是个现代派,他的意识和才华在当时超前了,虽然有栗宪庭和夏航的支持,这是当时来自美术界的极少数的支持,还有几个抽烟喝酒说脏话的同学朋友的支持,这几个同学朋友当时还没有混出来,他们的互相支持只是为了抱团取暖,聚在一起骂娘发牢骚而已。
八十年代初期,大学毕业生是社会上的香饽饽,好工作遍地都是,可以闭着眼睛选,可是有着大学生名头的张晓刚不仅没有找到想要的工作,就是不想要的工作也没有找到。他回到昆明,他的档案也回到昆明人事局,像是失物等待招领一样等待某个单位来领走。张晓刚在等待时期去玻璃制镜厂做了临时工,去干最脏最累的活,每天有两元收入,他年纪不小了,不能再让家里养着自己。之后有了朋友的推荐,还有栗宪庭和夏航在当时权威的《美术》杂志的封二发表了他《草原组画》里的《暴雨将至》,昆明市歌舞团拿走了他在人事局里准备要发霉的档案。他终于有了正式工作,一个舞台美工,同时又要拉大幕也要管理服装。由于他工作出色,经常借调出去,他的创作时间越来越少,他完全可以吊儿郎当,这样会迅速减少单位工作量和借调出去的次数,从而增加自己的创作时间,可是他做不到,他是一个做什么都认真的人。那些日子他很想回到川美,那里有着比昆明市歌舞团更为广阔的未来,之后机会出现了,川美开设师范专业,需要增加老师,张晓刚借调到了川美,成为一名代课老师,这是他多次借调里唯一美好的,唯一想留下来的一次,他如愿留了下来,正式调入了川美。
张晓刚,《草原组画:休息中的藏族妇女》,1981年,纸本油画,54×79cm
我经历了那个时代,我知道平庸者和讨巧者总会更快成功(也会很快消失),张晓刚能够成为正式老师,不是川美发现他的艺术视野与众不同,川美只是需要一个老师,可以给本校毕业的张晓刚,也可以给本校或者外校毕业的别人。张晓刚的与众不同在当时是异端也是笑柄,他貌似走得不快,可是他步伐的起点却在前面,他留给别人的是一个背影,不是容貌。
他只要停下来,稍等片刻,同流合污,他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但是他没有停下来,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去,留下了“遗梦集”“重复的空间”“手记”。
这个时期,张晓刚和我的故事开始了,我们两个,一个画家和一个作家第一次重合出现了。当时我们各干各的,相互之间不认识,可是我们的作品是精神上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1984年,“幽灵”出现在了他的《住院日记》里,1988年,“幽灵”来到了我的《世事如烟》。之后张晓刚“遗梦”里的想入非非,“重复的空间”里的冷酷,“手记”里的暴力,也是我1986年到1990年梦魇般的创作旅程,现在来看,我们两人在那个时期的有些作品可以互相命名,比如他的《除夕夜》可以命名我的《现实一种》,我的《往事与刑罚》可以命名他的《手记3号:致不为人知的历史作家》。
张晓刚,《手记3号:致不为人知的历史作家》,1991年,布面油画、拼贴,180×575cm
接下来我们各自经历了创作的过渡时期,我在1991年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时,听到了人物自己发出的声音,这是之前的写作里没有出现过的。虚构中的人物告诉正在书写他们的作者,他们有自己的命运,并非全在作者设计之中,作者应该尊重他们,应该遵循民主集中制原则作出恰当的修改。张晓刚过渡时期的标志作品之一是1992年创作的《创世篇》,由1号和2号两幅作品组成,从背景的旧照片来看,1号是共和国的先驱者,2号是上山下乡知青一代,画面的前景各有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一红一黄,构成国旗的颜色。
张晓刚,《创世篇》,1992年,双联布面油画、拼贴,150×120cm×2
《创世篇1号》是张晓刚首次也是唯一的主旋律创作,可是这个作品没有登上去北京的火车,在重庆就给枪毙了。他后来在自述里写道:“画退回来后,我观望着它,觉得这幅画很有意思,它虽然表达的是一个公共历史,但却在反映着我们这一代人。我想应该再画一张与我们有关的‘历史画’,反映个人历史的作品,这样就完整了。”于是有了《创世篇2号》。
《创世篇2号》是张晓刚找到自己迈出的第二步,他第一次在旧照片里发现了自己,不是生理上的自己,是心理上的自己,也是历史中和社会中的自己,然后他用鲜艳的婴儿提示了出来。我在这两幅作品里也听到了人物的声音,1号是婴儿的咿咿呀呀声在《国际歌》的合唱中响起,2号是婴儿的咿咿呀呀声在《团结就是力量》的合唱中响起。
声音是公共资产,音乐家可以使用,画家和作家也可以使用。不同的是,声音在音乐家那里是召唤,听到的同时就进去了,在画家和作家这里是等待,当人们试探地走进这些沉默的画作和沉默的章节,才会听到这里也有声音,这里的声音汹涌澎湃。
在此之前,命运已经让张晓刚与马格利特重逢。虽然张晓刚17岁就遇到过马格利特,那时候的张晓刚还不知道自己身在艺术何处,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真正看见马格利特,或者说他与马格利特的缘份未到,未成年的张晓刚因此与马格利特擦肩而过。再次相遇时是1992年,张晓刚第一次出国去了欧洲,三个月的欧洲之行的次要收获是与马格利特重逢。我不知道他是先去梵高博物馆说了再见,然后与马格利特重逢,还是先与马格利特重逢,再去梵高博物馆说声再见。虽然他在1986年《遗梦集》系列开始之后已经与梵高再见了,但是正式的再见还是在荷兰梵高博物馆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