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07年张晓刚已经精疲力竭。他说:“你见过一个人跪在面前流眼泪说要买你的画吗?老外,真跪也真哭,进工作室就哭着说太喜欢你的东西,如何地想自己拥有一张挂在房间天天看。然后一转头,你就在拍卖场上看到低价卖给他的作品。”成都时期的老朋友、批评家吕澎回忆,那两年去晓刚工作室虽然不多,但每次见到他,都会听他在无奈地抱怨:“好烦。”
他那时已经等不及要找到一个屏障来把自己和市场隔离。2008年和佩斯画廊签约后,他好像很快就如愿了:没有人再来找他,也没有人再给他送好酒和贵重礼物。他总算分清楚谁是真正来和自己喝酒的朋友了。从前他每天都和“非常重要”的人一起吃饭,他们负责邀请他去全世界,向他描述成功人士的蓝图:去哪里度假,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听起来就像童话一样。他每天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艺术圈里的这种成功学,而他已经应付不来,只想快点回到工作室。
2008年的第一个展览《修正》在纽约举行,题目现在看来就是他当时的心境写照,也可说是愿望:修正自己的方向。
生生息息
“我发现我好多代表作都是在小房间里面画出来的。”张晓刚说。
1986年他刚从昆明借调到四川美院的时候,房间只有8平方米。他有一个“里面装满了秘密”的木箱子,是知青时代带回来的,那时就成了床以外的唯一家具。他在上面放块玻璃当桌子,也当画画的地方,所以那时画的画都很小,也不敢用画布,因为没地方放,而纸上作品画完了往哪里一塞就行,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找不到。
两年后他很幸福地在学校分到一间房,不到15平方米,竟被他难以置信地隔成了“三室一厅”,还带个卫生间。所谓的卧室就是一张床,放沙发的位置算客厅,旁边十来平方米当画室,在那里他完成了“手记”系列里面的几件作品。
为了能画稍大一点的画,他只能到教室里边去。《黑色三部曲》就是在教室里画的,学生在前面上人体课,他在后面画,惹得学生都好奇地来围观。
参加圣保罗双年展和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则是他在川美教研室的20平方米的地方画出来的。后来他常跟人讲:谁说小空间不能画大画?
张晓刚早期代表作品《生生息息之爱》(1988年,三联布面油画)
《生生息息之爱》画在成都一个10平方米的房子里。这组画在张晓刚以《大家庭》成名之后也颇受艺术市场关注,围绕它发生的故事,就像是中国当代艺术那几年传奇的浓缩版本。
张晓刚在80年代因为创作条件的限制一直画纸上小画。1988年结婚后,他在成都走马街邮局宿舍安了家,有了间稍微大点的房子,就想着要画大点的布面油画,把那几年自己对“彼岸世界”的想象和描述全部浓缩在里面。先画了一组两联,觉得不过瘾,又加画了一张变成三联,就是后来那组充满波折的《生生息息》,画题是那个时期非常典型的寓言风格,关于男和女、生与死、现实和梦幻。
张晓刚参加了评论家吕澎策划的“88西南现代艺术展”。展览结束后,好些作品都堆放在吕澎家客厅,包括《生生息息》和何多苓《马背上的圣婴》,他的生活起居因此变得十分不便。吕澎催着画家把作品取走,画家们则希望他能帮忙卖掉算了。张晓刚回忆,吕澎有个做生意的朋友有意愿出1000元一张买走《生生息息》。这么大的画就被3000块买走了?张晓刚当时已经有了卖画的经验,一般都是认识的外国熟人买,一张小纸上的油画能卖到60美元到100美元,够管两三个月生活。再看这组三联,张晓刚心想,怎么也得要1000美元一张。1000美元当时就是七八千人民币,别人都觉得他疯了。
张晓刚把画拿回家,没隔多久就带去北京参加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在展场,有个美国人看上其中一张,问卖不卖,他说卖啊,1000美元。美国人当场掏出现金,把画拿走了。张晓刚想,原来这是真的啊。
另外那两张,很快也被支持现代艺术展的商人宋伟买了。谈好总共1万块人民币,张晓刚负责把卖掉的那张也补画给他。张晓刚说,很奇怪补的那张交接后从此没了下落,他至今再没见到。这组画后来三张一起出现时,里面也都没有后补的那张。他被欠了一半画钱,每次到北京都得去追债,最后总共拿回7000块。他当时跟妻子说,剩下的钱算了,再也不来北京要了,太没尊严。
《生生不息》后来的周折,讲起来也是起起伏伏。宋伟因为身体出了问题,把自己藏画都送给了身边一位女性友人,那批画很齐全,里面还有王广义、张培力、毛旭辉等人的作品。2002年,那位女性友人在某个场合碰见张晓刚,告知那两张《生生不息》都在她处,但因为保管不当有损坏,问画家本人要不要买回去,开价约2万美元,差不多20万元人民币。张晓刚说“你开的太高了,我买不起”。又过了一段时间,法国犹太画商约翰·马克(JohnMark)来找张晓刚了,拿了张照片请他过目,问是不是他的画。张晓刚认出是宋伟买走又送了人的那两张《生生息息》。马克告知,原主开价3万美元。马克又找到了美国人买走的那张,把一组三联收藏完整了。据张晓刚所知,后来马克以几十万美元转手给尤伦斯,赚了一大笔。等到2011年尤伦斯将《生生不息》送到拍卖场上,成交纪录已是7906万港币。
在诞生这些绘画的1981~1996年,张晓刚正热爱着和朋友们做古老的书信交流。他保留下来的那些书信,敏感、忧伤而深情,在他成名后,让他成了艺术圈有名的书信体作家。1988年5月23日,张晓刚致好友、画家毛旭辉的信中写道:“……你说得对,艺术家总是使别人成为了富翁,当他们赚了钱之后,又反过来‘赞助’艺术家。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就这样我们还是要喊一声赞同的口号。因为我们坚信这一点,只要人还没变成机器,就会不自觉地询问艺术为何物?实际上艺术什么也不是,就是人自己。”
此时的张晓刚虽然还根本看不到《生生息息》未来的遭遇,但他和他的艺术家朋友们都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推向市场最势利的挑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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